秋日一近,細雨一陣接著一陣,暮雪拿了把傘出門抓藥,有的藥在藥房就能買到,而至於一些調養生息的草藥只有專門的茶坊才有。從藥房出來穿過一個巷口就能看到吳家當鋪,每回經過當鋪暮雪總要在門外張望一眼,只要看到她的同心玉鎖還擺在原來的地方心裡便會升起一股信心,彷彿她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有了無窮的動力。
這天和往常一樣,經過當鋪的時候她習慣性的朝裡張望了下,老闆正笑嘻嘻的跟一位剛剛從他那買了東西的年輕人揮手道別。
奇怪,原本應該放同心玉鎖的地方現在空空如也!
暮雪心裡突然一沉,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去,環視了一下其他貨物,依舊不見她的同心玉鎖。“姑娘,是你?”老闆似乎對她很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見過她,於是就跟她套起近乎,但願這位眼熟的姑娘能在他關店前再買些什麼。
暮雪心中有些焦急,她極力掩飾這種焦急,儘量不突兀的問道:“老闆,一直放在這裡的同心玉鎖怎麼沒了?”她指著空蕩蕩的貨櫃,老闆看了眼突然一拍腦袋,頓時想起這位眼熟的姑娘就是幾個月前要來贖回她八年前當掉的物品的主人!可是,她的同心玉鎖前一刻才被一位有錢的少爺花了大價買走了。
“姑娘,你來得不巧啊,剛才有位客人進來一眼就相中了那把同心玉鎖,我起先也不願賣給他,可我看他一副非要不可的樣子,而且又願意出十倍的價錢,十倍的價錢吶,姑娘!我只能賣給他了。”
“”他現在人呢?”
老闆抬頭朝門外張望了下,指著一輛黑色的汽車叫道:“喏!就是那輛車,同心玉鎖就是被他們買走的⋯⋯”
聽罷暮雪連傘也沒撐,抱著一堆草藥就往門外衝。揚州雖不小,然而能開上這種洋車的人也屈指可數,就算在大名鼎鼎的楊家,老爺楊世豪出門大多用的還是馬車,所以能在大街上看到這樣一輛車,想必車裡的人非富即貴。
只是暮雪沒心思考慮坐在車裡的是哪號人物,她只知道她要把她的東西追回來,可她兩條腿又怎能跑過人家四個輪子?她已經竭盡全力在奔跑,然而黑色洋車跟她的距離還是越來越遠,直到最後消失在了這個微涼的秋日雨幕。
她依然不願放棄的徒步走在雨幕下,雙手緊緊抱著一堆油紙包裹的藥草,任憑雨水拍打在她早已溼透的髮絲上,又成股流下,她站在雨中瑟瑟發抖,不是因為身體有多冷,而是因為心,涼的難受。
這個世上還會有誰想要這把對別人來說毫無價值的同心玉鎖?甚至那個人還花了十倍的價錢買走了它?如此普普通通的同心玉鎖,除了暮雪,這個世上還有誰懂得它的價值?
暮雪向來明理,然而這次她真的疑惑了,店裡有那麼多價值連城的寶貝,那個能開上洋車的有錢人為什麼不買別的更有價值的古董,而是花同樣的價錢買了一把玉鎖?
難道這一切,只是上帝有意的捉弄?
當暮雪渾身溼透的回到柳園,小蓮看到她如此狼狽的模樣趕緊上來追問,可她只說了句要到柴房給老爺熬藥之外就什麼也沒了。
小蓮垂頭喪氣的抿了抿嘴,本想告訴她家裡又發生了大事也止了口,剛轉身走到門口,但聞後面傳來暮雪急促的腳步聲,嘴上一個勁自責不已:“遭了遭了,瞧我一轉身就把熬藥用的雪草給忘了⋯⋯小蓮,我得在這看著火候,你有空去一趟茶葉莊給我買些雪草回來嗎?”小蓮接過錢的同時自言自語,真是怪事,暮雪也有走神的時候。
自打上次被若丞教訓了以後,永林在很大程度上收斂不少,一個月來更是連竹下院都不敢靠近半步,這天從老爺書房經過的時候聽到大太太吩咐幾個丫頭的話,立刻一路小跑,跑到了他爹那,徐忠慶看到他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並無詫異,而是略微不滿的白了兒子一眼,他很看不慣兒子這副猴急樣。
“爹!爹!你聽說了嗎?大⋯⋯大少爺⋯⋯大少爺回來了!”
徐忠慶一聽,不慌不忙的合上賬簿,一邊尋思兒子的話一邊不急不促的回應:“若安⋯⋯要回來了⋯⋯”
“已經到家了!爹,夫人正吩咐丫頭多準備幾道小菜給大少爺好好洗塵呢!你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以為他做了人家乾兒子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怎麼現在一聲不響的就回來了?”
“你急什麼?他說不定只是回來看他爹,過幾天又得回廣州。再說,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能成什麼氣候?還怕他從我手上把楊家的家產奪回去?”
“爹說的是,可難保大少爺不是為了分家產而來啊。”
“你擔心的也對,不過你別忘了,柳園的地契可是在我手裡,只要楊世豪一斷氣,楊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了,不管他有幾個兒子,我最多看他們可憐分一碗殘羹剩飯。我倒要看看是我的時間長,還是楊世豪那條賤命長。”
說罷他立身而起,大步流星的朝楊世豪的臥房走去,他以為剛到家的大少爺定會馬上衝到命在旦夕的親爹身邊,誰知到了那卻只見二姨太一人陪著,進門的時候二姨太正坐在裡面修指甲,她也沒說什麼,倒是徐管家賠笑著開口說道:“怎麼就二姨太一人,大太太不在嗎?”
二姨太吹了吹剛刷好的指甲,遠近瞧了瞧,眼睛都沒抬的問道:“找大太太有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她上回讓我給她帶的蘭花得晚幾天才到。”
“我會轉告她⋯⋯還有事嗎?”
管家停了停,最終決定還是不要多管閒事,說了聲“沒有了”便告辭出門,誰知就在此時大太太迎面而來,還極為溫婉的朝他點頭一笑,他一陣猝不及防的應和。
其實令他猝不及防的並不是大太太的微笑,而是走在大太太身邊的年輕人,儘管多年不見但一眼就能認出他,儘管他從徐忠慶身旁走過的時候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就當門前什麼東西都沒有似的,目不斜視的從僵硬的徐管家身邊走過。
可徐忠慶依然能夠確定,他就是楊家大少爺楊若安,開始還對永林的話心存疑惑,現在親眼看到心裡的石頭才叫真落了地,他現在回來什麼意思?他這次回來是長住還是短留?他要從父親手中接過楊家的所有的一切嗎?一連好幾個問題在徐忠慶腦子裡盤旋,雖然剛才和永林談話的時候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然而他心裡知道這個大少爺並不像楊世豪另外兩個兒子一樣容易對付,撇去他從小聰明過人的才智不說,就剛才那一眼熟視無睹就足以讓徐忠慶在心裡揣摩良久,要不是若寧連奔帶跳的嚷嚷著“大哥、大哥”從老遠跑來,恐怕他很難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
若安目不轉睛的望著猶如睡夢中的父親,大太太則目不轉睛的望著多年不見的兒子,眼中還蘊含著多年來積累下來的焦慮和欣喜,心中則一萬個感激,要不是當年狠一狠心把他送去廣州治病,恐怕如今一見就將成為無法實現的奢望。好在現在一切都好了,他的病治好了,他完完整整平平安安的回來了,可上天總有殘忍的一半,兒子平安無恙的回家,他父親卻無法坐再起來看他一眼,她知道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但如果要做選擇,她寧願選擇如今的結果,畢竟若安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楊世豪上次見兒子還是在兩年前,這次去廣州辦事也沒來得及看兒子一眼,就留下了永遠的遺憾。那時的他還鼓勵兒子要安心把病治好,然後安心回家,然而現在看來是那麼的諷刺,兒子確實平安回家了,可是他自己卻一病不起。看著父親如此脆弱的躺在床上,若安遲遲握著父親粗糙的手掌,面上沉默不語心裡卻一遍一遍默唸: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