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關外王王府。

楊家人都以為熬過了嚴冬，老關外王楊牧之又能挺過一年，但精氣神好了沒幾天，身體急轉直下，楊牧之又躺在了床上，怕是要撐不過這幾日了。

這幾日，王府內外不論白天黑夜，滿滿當當全站著人，他們都是楊家的文臣武將，如果是楊家老人，肯定能看出來，除過幾個楊家的元老級人物，這些神情嚴肅的文臣武將們，幾乎都屬於老關外王的二子楊獻之一派。

老關外王年事已高，身體衰微，他們都在等，等老王好轉，或者，擁立新王。

一位嬌美的婦人端著一碗藥湯穿過門廊，遠遠地走來，院中站著的男人們聽到響動，都轉過頭來看著這個婦人，等婦人走近了，都自覺讓開一條路來，但院中站著的人太多，更像是婦人擠出了一條路來。

婦人額頭上滲著細汗，想必她頂著極大的壓力做著正在做的事，與站在院中的那些高大威武的武將相比，婦人顯得很是嬌小，她眼眸堅定，護著湯藥穿過眼前這些大男人。

但就如同之前幾次一樣，婦人被攔在了屋外。

一位面容和善的男子迎了上來，微微欠身行禮，對婦人說道：“您把藥給我就行了。”說著就要伸手去接。

婦人沒有遞出湯藥，眼眸微垂，顯得有些可憐地說道：“我給自已的爹送湯藥都不行嗎？”

男子和聲道：“嫂嫂，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您別為難我們。”

婦人平日裡是極溫柔的性子，現在聽了男子的話，忍不住說道：“奉二郎的命麼？本就是一家人，他大兄平日裡明明最看重他們的兄弟之情。”

這話不是給攔在她身前的男子說的，是給屋裡坐著的楊家二兒子說的，也是給她夫君的二弟說的。

可惜，屋裡的人並不想出來見他的嫂嫂。

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站出來打圓場：“晶晶，你說你這是幹嘛，他們兄弟之間的事，他們自已會鄭明白，家裡還有孩子，你快回去吧。”中年人催促著說道。

中年男人不攔還好，一攔著婦人，婦人反倒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緒了，把手中的湯藥塞給眼前的中年男人，說道：“大伯，我沒想到今日你也來這裡了。我今日就乾脆把話說完就再不來了。”說罷女人昂起頭，提高了嗓音，衝著屋內說道：“楊獻之！你不要忘了是你大兄替你們兄弟去西邊打仗的！你要對得起你大兄！”

在場的人沒想到往日裡這個溫柔婦人會把話說得如此明白，在微微吃驚之後都不約而同地看向那扇緊閉的屋門。

可惜，屋裡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婦人也不理屋裡人有沒有聽見，她只是說完了她想說的，就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屋內，光線昏暗，明明外面陽光明媚，但不知是屋外站滿了人還是屋內窗紙糊的太厚，窗戶閉地太緊。只有絲縷的光線透進屋子。

楊獻之坐在榻前，他已經在楊牧之身邊守候了兩個日夜了。這期間楊牧之喝了四次藥，醒來了六次，吃了兩頓飯。這會兒楊牧之又醒了過來，這次醒來精神顯得要好很多。

“獻之…”關外王楊牧之躺在床榻上，關外的天已經開始熱了，但楊牧之身上蓋著厚厚的皮草。

楊獻之聽到父親喚他，答道：“我在，爹。”

楊牧之眼睛無神的看著前方：“西邊又亂起來了？”

楊獻之看著床榻上的父親說道：“爹，您放心，大哥已經過去了。”

楊牧之點點頭，眼睛仍然看著前方問道：“焱兒在南邊如何？”

楊獻之回答道：“三弟在南邊把南齊打退回了楚江以南。”

楊牧之收回眼神，看著自已身上蓋著的巨大霜狼的皮做成的毯子，毛絨絨的毯子讓人看著就覺得很溫暖。楊牧之沒有再沒有多言，而是問自已的二兒子：“這兩天，怎麼沒見老大媳婦了？”

這回楊獻之低下了頭，語氣依舊平靜：“我讓大嫂回去歇息了，這裡有我在，爹。”

楊牧之聽了自已二兒子的話，沉默了很久，緩緩張口：“老大媳婦很孝順，人也賢惠，知道禮數，畢竟是大家閨秀，李家在咱關外是數一數二的豪族……這些日子也沒見你大哥的孩子，我的孫兒了，倒是有些想那個小娃娃…你大哥偏愛武功，生出來的孩子倒是可愛，前幾天還給我背了千字文，我是真喜歡啊……”

年邁的關外王躺在床上，細細地念叨起起著自已的兒子楊虎熊一家子，其實更像是說給二兒子楊獻之聽，楊牧之的身子還是太過虛弱，沒說幾句就要停一停，待到說完，楊獻之依舊低著頭，身子坐得筆直，楊牧之收回眼神，平靜看著自已的兒子。

楊獻之終於開口了：“我知道了，爹。”

楊牧之說了半天，聽到了楊獻之的回話，楊牧之頗感安慰地點點頭，眼睛終於落到了楊獻之身上，他伸出手，輕輕地喚了一下自已的兒子，楊獻之握住楊牧之的手，這一刻，他們不是世間身份顯赫的人家，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父子。

楊牧之開口道：“獻之，你真的決定走這條路？”

楊獻之不敢看自已的爹，說道：“爹，我身在其中，已經不由已了。”

楊牧之點點頭：“真想你們小的時候，還有你們娘啊。”

楊獻之沒有說話，握了握父親的手。

………………

大周皇曆五十六年，五月十九，大周朝唯一的異姓王與世辭別。

………………

是夜，關外周秦邊境。

軍營裡熱鬧非凡，因為今日楊家大子楊虎熊剛出現在楊家與西秦兩軍陣前，屬於西秦的遊牧部族就鳴金撤軍了。隨後從王帳中跑出一名使者，使者當著萬人的面，跪在楊虎熊跟前，嘴中嚷著嘴皮子亂飛的本族通用語。

大致意思是說，我們的汗王聽聞老王楊牧之身體不行了，就想著來看望他老人家，但我們沒想到驚擾到了您。您身上的光輝就如老王一般耀眼，見到您，我們懸著的心就放下了。我們汗王請求您原諒我們的冒犯，我們會獻上十萬頭羊作為賠償。我們依然是您和大周最忠實的僕人。

楊虎熊今夜也很開心，飲了很多酒，心想著明日就可以搬師歸家了。

一名楊家老臣端著酒碗過來敬酒：“我這輩子是沒白活，之前跟著大將軍打下個天下，今日又見了什麼叫不戰而屈人之兵！我今個看到您，就想起了大將軍當年的風采啊！”說著楊家老臣老淚縱橫，而楊家大子也是真性情，那龐大的身軀一把抱住在他面前跟土豆子一般墩圓的楊家老臣，哭在一處，其他老臣也不住哭出聲來。

就這樣，楊家軍的大帳內，慶祝著，痛飲著，大哭著。慢慢地，不知道喝了多少壇關外烈酒的楊虎熊醉倒了，眼前的人們漸化成一個個扭曲的虛影，恍惚中楊虎熊只覺得胸口似壓著一塊巨石，楊虎熊撕開衣服，不覺痛快，又朝大帳外走去。剛到帳外便口噴鮮血，栽倒了去。

剛還在一起痛哭流涕的老臣們，命等候多時的衛士們用槍就要把楊虎熊扎死，忽地衝出一頭白色虎熊，拍飛左右衛士，左右不敢進前，激射飛箭，但見白熊黑夫揮起巨掌掃掉箭矢，接著叼起楊虎熊，將楊虎熊甩在背上，馱著楊虎熊左突右衝，破出重圍後向北逃去。

………………………

邊境傳來了楊家大子楊虎熊已死的訊息。

是夜，楊虎熊的妻兒自縊。

是夜，關外楊家，叛周。

楊家馭關外部族七萬，率楊家鐵騎八萬，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