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意然躺回床上,回想這段時間兩人的聊天內容才發現,他從未提起過自已的家人。
雖然他也說過上學很煩,同學也很煩,但他至少提及過他們,唯獨自已的家庭,他不涉及半分,像是遺忘了,又像是在刻意避諱。
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感覺,愛與恨的界限被模糊掉,原本如同太極圖般恪守在各自位置如的兩種情感開始交融,較勁,撕扯,然後分不清彼此,讓人在道德的譴責中自我愧疚,又在自我愧疚中極度煎熬,最後,很多人選擇避而不談,彷彿不說,它們就不存在,自已也不用為到底應該恨還是應該繼續愛而痛苦。
她特別理解這種感覺。
心情忽然又低沉起來,那些靜候在天邊的陰雲也再一次慢慢飄了過來,籠罩在她的頭頂,讓她的眼前忽然被投下一片沉悶。也許,見春此刻的世界也是一片沉悶的灰色吧。
當然,又也許是她猜錯了,但是不管怎樣,他的沉默,以及“對方正在輸入”幾個字裡蘊含的猶豫與掙扎,都在提醒她,她理應關心他,陪伴他。
於是,溫意然也顧不得去煮麵了,拿起手機撥了號。
過了二十幾秒,那邊才接起電話。
“喂,是我。”
少女的聲音很輕快響脆,如的跳動在石壁上的山泉,又如被敲擊的玉磐,清越乾淨,不含一絲雜質。
“嗯。”
就這麼應了一聲,那邊便再無言語。溫意然並不在意,她重新拉開窗簾,看著鋪滿天邊的晚霞,輕輕開口:“我覺得我剛剛好像是問錯了什麼,才讓你有點不開心,對嗎?”
電話那頭依然沒有人說話,只有淺淺的呼吸聲在耳畔縈繞。
溫意然靠著窗戶坐下,掛上一抹無奈的笑意,道:“放心,我沒有刨根究底的習慣,你想聊就聊,不想說就不說,我呢,只是想陪陪你,和你說說話。”
見春還是沒有回應,但是溫意然在漫天的雲霞下聽到了一聲極微小的嘆息。
她在心裡也跟著嘆了一口氣,然後開口:“我這邊的晚霞非常漂亮,我現在就正在看著它們,看它們變幻顏色,看它們改變形狀。誒,你記不記得小學有篇課文,叫《火燒雲》?”
“嗯,記得。”懶懶的,低沉得不太像正處於變聲期的男聲傳來,讓她有些意外。但很快,這絲意外就煙消雲散,因為此刻的重點是他,而不是他的聲音。
“我以前學那篇課文的時候,還挺喜歡裡面的描寫的,不僅因為它寫得好,還因為我每看一段,腦海裡就會聯想起一個畫面,看完整篇課文後,我腦子裡的畫面都能開出一個畫展來。”說到這兒,溫意然探出腦袋,感受完一絲來之不易的風,才又繼續道,“對了,你那邊現在有沒有晚霞?”
“沒,是暴雨。”
說完這句,似乎是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電話那頭赫然傳來一道刺耳的雷鳴聲。
溫意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漫天紅霞,聽著那邊嘩啦啦的暴雨聲,有種莫名的割裂感。
她悄悄呼了一口氣,輕快道:“這種感覺真神奇,有生之年我竟然能同時感受到兩種截然不同天氣現象。”
“這有什麼神奇的?”
“當然神奇了,我之前從來沒遇到過,更何況是視覺與聽覺有雙重享受。”溫意然認真道,“這種感覺非常震撼,至少對我來說是。”
“那你還真是容易滿足。”
見春懶懶道,有點沉的嗓音在此刻終於透出點屬於少年的特有的稚嫩。
“和容不容易滿足沒什麼關係,我只是改變了觀念而已。”
“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就是以前我總是容易忽略自已的感受,所以錯過了很多日常生活中各種能讓我產生愉悅感的人和事。”溫意然在心裡反覆推敲了幾下,確定自已的話沒有觸及到他的敏感處,才又道,“你可能不相信,我以前呀,總把心思花在怎麼讓別人喜歡我認同我上,不管是父母還是老師同學,我都特別在意他們的眼光,所以做什麼都小心翼翼,有時候哪怕不是自已的錯,但是隻要他們不高興了,或者單方面否定我的任何想法,我都會覺得是不是自已做得哪裡不夠好,然後各種反思,搞得自已特別累,也覺得這日子特別沒意思。”
見春不再說話,但也沒掛電話,溫意然鬆了一口氣,望向夕陽西沉之處,繼續講吓去:“這樣的生活狀態讓我過壓抑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不久前我出了一場意外,那場意外之後,我才後知後覺,明白自已之前思維有問題,所以我決定改變。具體怎麼改呢,我一開始也不知道,直到不久前看了一次像今天一般的夕陽,我才發現我好像也不用有個具體的改變方向,就像一朵雲,可以像棉花糖,可以像馬兒,也可以像魚,只要覺得舒坦,怎麼著都行,不需要有模板。”
聽到這裡,見春終於開口,語氣淡淡:“可那又怎樣,你始終未成年,能有多少選擇?”
“有道理,”溫意然也不反駁,順著他說下去,“確實沒多少選擇,衣食住行處處都受制於人,沒什麼自由,但是,好像也沒那麼糟糕。”
見春又不說話了,溫意然也不在意,自顧自繼續說道:“至少我的思緒,現在沒人能控制了。比如我還是認為人應該勤奮,應該積極樂觀,應該要透過努力才能得到認可,但是反過來,我覺得我懶惰貪吃也沒什麼可恥的,時常悲傷消極也沒有錯,當然,我可以被愛,但也可以接受不被愛。”
說了這麼多,見春終於反應過來,他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在一片昏暗中帶著點質問的語氣問她:“所以,你今天說是陪我聊天,實際上是來給我講道理的?”
“這樣說不準確。”溫意然沒承認,但也沒完全否定,“你的情緒不對,我總不能就這麼和你扯東扯西就算了吧?”
“我情緒沒有不對,你直覺又出錯了。”
“可能吧。”她趴回床上,手指捲了捲髮梢,“但是都不重要了,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開心,我覺得我都有必要重視一下。”
“為什麼?”
“因為我挺在意你的。”溫意然毫不掩飾地說,“而且我還記得我們認識的契機,雖然關於這個我一直避而不談,但我知道它從來沒消失。”
見春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趨於冷淡:“所以,你還是想繼續勸我不要放棄?”
“一開始是想的,後來我覺得,我不應該這樣,因為我沒有親身經歷過你的人生,所以沒資格評價,也沒資格給出勸告。我只是不想失去我最重要的朋友,才給你講講我的心路歷程,我沒想過要改變你,我只是想讓你也可以試著用不一樣的眼光看待自已的生活,不要太在意讓你痛苦的,而是多多關注你自已。反正……讓你痛苦的不管曾經與你有多親密,對你有多重要,只要你現在為此覺得難受,那就說明你們現在已經不適配了,你還是把精力都放在自已身上,讓自已開心一些吧。”
讓她意外的是,這一次,見春沒有像在聊天時那樣猶豫一通後結束對話,他在那端輕嗤了一聲,道:“說實話,如果不是親耳聽到你的聲音,就你這麼一通說,我還真以為你跟我那更年期的班主任一樣老。”
“那我當你是誇我了,畢竟像我這麼年輕的,很少有這樣的覺悟。”
“你倒是想得開。”
溫意然翻了個身,輕嘆一聲:“什麼想得開想不開的,不過是為了讓自已感到快樂罷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
“是啊。”她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緩緩開口,“可就是因為難,所以一旦跨過去那道坎了,很多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
“你還真是不遺餘力地想讓我留下來。”
“對,從給你留言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想放棄過。”溫意然也懶得迴避了,直言不諱,“我要是明明都知道,卻還裝得一臉無辜看著你一步步走向極端,那才是真的噁心,不是麼?”
那端的男孩輕垂眼皮,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擋住了他眼裡的情緒。他仰頭靠在椅子上,語氣變得鬆快了些許:“確實。”
“所以嘛,我就擺明了告訴你,我就是很在意你開不開心,也很希望能一直一直和你做朋友,一起創飛這個世界。”
“什麼?”男孩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怎麼說呢,”溫意然抓了抓半乾的頭髮,說道,“哎呀,別管這個了,反正你以後不開心了就別再壓抑著自已,該發瘋就發瘋,誰讓你不爽,你也讓他不爽,然後你就會發現世界忽然就美了。”
“真粗暴,我還以為是什麼好辦法。”
“有時候簡單粗暴會更容易解決問題,當然,你可別犯法哦,這樣不好,咱們發瘋歸發瘋,別殃及無辜。”
這句話帶著點天真,在很多人看來無疑像個笑話,但是見春卻透過這句話感受到了她的純粹,他輕輕笑了笑,笑意很淺,轉瞬即逝,卻給他原本有些薄涼的眼睛染上了一層暖色。
“行,聽你的,我試試。”他說。
“真的?”
“真的,不騙你。”
得到這個答案,溫意然像是卸下了一個重擔,也笑了起來。她坐起來,看著快被墨色侵染得差不多的天際,真誠祝願:“那就好好試試吧,你一定會得償所願。”
“話說太早了。”
“一定會,”溫意然語氣堅定,“一定會。”
這三個字被她說得鏗鏘有力,彷彿走了魔力,連帶著讓見春都忍不住相信,自已的生活真的會像她說的那樣,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