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隱聞言,知道她的意思了。
“警察怎麼說?”姜隱抽了一張紙巾給李清雅,“先擦擦臉,慢慢說。”
李清雅接過紙巾,胡亂抹了一把臉頰,哽咽道:“我弟弟他,現在就是數罪併罰。”
“盜竊罪和故意傷人罪?”姜隱問。
李清雅點點頭。
姜隱知道一點律法常識,又說:“雖然是數罪併罰,但是也要看具體量刑的吧。”
李清雅再點點頭,“所以,姜醫生,這是我今天來找你的原因,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
“你說吧,現在是什麼個情況?”
說罷,她又想到什麼,說道:“你等一會兒。”
她起身走出辦公室,去茶水間,用紙杯接了熱開水。
路過服務檯的時候,她對芳芳說:“我辦公室有個客人,一會兒如果有病人,你來敲我門,和我說一聲。”
“好的,姜醫生。”芳芳點頭。
姜隱重新回到辦公室,將熱開水遞給李清雅,“來,喝點熱水吧,晚上這個天也挺冷的。”
李清雅接過,再次紅了眼眶,低聲道:“謝謝。”
她雙手握著紙杯,繼續說:“我弟弟現在拘留中,目前還算行政拘留,因為他偷竊罪沒有構成犯罪,也還算幸運,他那天搶的只是一個小錢包,裡面有五百多塊錢,尚不構成犯罪,不用承擔刑事責任,只做治安管理處罰。”
“拘留幾天?”
“九天。”
“還有一個,是故意傷人罪吧。”姜隱問,“傷的人就是我吧,我是那個當事人。”
“是的,雖然那天你沒有去做筆錄,但是這個案子也涉及到你,後面警方會來找你幫忙協助處理這個案件。”李清雅用力握緊了手裡的紙杯,“姜醫生,可能警方也會看你的態度,我希望,如果到時候警察真的找上門來,你能體諒我弟弟一下。”
說罷,她看了眼姜隱曾經受傷的胳膊,“警方會讓你去鑑定傷勢的,我問過一些知情人了,你的傷勢多半是構不成輕傷的,這樣的話,我弟弟就不會被判刑了。”
姜隱知道她的意思,“行,你喝口水吧,你嘴唇乾了。”
李清雅聽不到姜隱確切的保證,她不安心,“姜醫生……”
“你先喝口水吧,不要緊張。”姜隱很溫和,笑眯眯看著她。
“你,你答應我了?”李清雅不確定地問。
姜隱沒有明著回答,只是問:“我能問一下,你弟弟他為什麼要偷醫院老人的錢包嗎?他不知道你在那個醫院裡上班嗎?還有,他就沒想過,萬一他醫院裡行竊的事情被人發現,被你同事發現,你在醫院裡會難做人嗎?”
姜隱一連問了三個問題,每個問題都一針見血,直逼得李清雅內心羞恥難言。
李清雅的嘴唇動了動,難以啟齒,半晌,她掩飾性地喝了一口熱開水。
溫熱的水下肚,她感覺整個人舒服了一點。
她又低頭喝了兩口。
開水滋潤了她乾燥起皮的嘴唇。
她抿了抿嘴,又低下頭去,盯著手裡喝掉一半開水的紙杯。
姜隱看著她這些小動作,溫和道:“李醫生,其實你是個樂觀開朗的人。”
因為讀過大學,因為選擇了自己熱愛的職業,因為在醫學行業上正在慢慢發光發熱,所以李清雅一直是個不怯懦、不卑微的人,縱然她有一個重男輕女到一塌糊塗的家庭。
李清雅的眼淚掉下來,砸進了手裡的紙杯中。
“姜醫生,不瞞你說,我一直都希望我能有一個正常的家庭,但凡能正常一點,即使貧窮,我也會更高興的。”
這句話,姜隱能理解。
“我弟弟他,比我小四歲,因為是男孩子,又是老小,所以特別得我爸媽寵愛。因為我爸媽寵愛他,哪怕小時候他調皮,不愛讀書,我爸媽都順從他,漸漸地,就把他給寵壞了,導致最後,他上了個高中就輟學了,早早地出來工作。”
談起家庭和家人,李清雅情緒開始穩定。
她開始將自己藏起來的悲慘的一面悉數袒露給姜隱看。
這個時候,李清雅反倒覺得不丟人了。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繼續說:“因為我爸媽的溺愛,我弟弟從小就蠻不講理,當他想要的得不到的時候,就會使勁辦法去掠奪,比如,我讀高中的時候,回家買了肯德基,一個漢堡,一包薯條,還有雞塊,我把漢堡給他吃,他吃完了,就想吃我的雞塊,我不給他,他就開始明搶,我和他爭執的話,他就會喊來我媽,我媽就罵我,並讓我把東西讓給我弟弟。”
姜隱安靜地看著她,不說話。
李清雅又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我媽以為,無條件的縱容我弟弟,就是愛他,殊不知,她這是親手將我弟弟往一條不歸路上推。”
“所以,他開始偷搶?”姜隱問。
李清雅搖搖頭,“其實偷竊,他一直是不太敢的,他一貫會做的,就是搶自己人的東西。因為小時候,他偷過鄰居的錢,被鄰居發現,鄰居也很兇悍,雖然那時候沒報警,但是鄰居抓著他說要剁他手指頭,誰說都不好使,我弟弟他嚇壞了,自那以後,他就不太敢偷東西了。”
“那,那天他是為什麼又開始在醫院偷竊了?”
“因為他賭博。”李清雅眼裡一黯。
姜隱眉頭一擰,“什麼?”
“因為我弟弟他輟學後,在外面學壞了,十九歲那年開始學著賭博。剛開始,還只是打麻將,小賭,我爸媽只當他小賭怡情,沒怎麼制約他這個行為。但是,賭博是會上癮的,也根本不存在什麼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其實,賭就是賭,沒有大小,因為一旦開了那個癮頭,贏了的還想贏,輸了的就想翻盤,一旦賭得興起就什麼也顧不上了。我弟弟是還沒到賭博賭到傾家蕩產的地步,但是,但是他開始因為賭錢而去偷錢了!”
說到後面,李清雅心底怒意橫生,咬著牙齒揚高了聲音,透露出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感。
姜隱身軀往椅背上一靠,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熱水,“你爸媽知道他在外面賭大錢嗎?”
“知道,因為我弟弟有時候賭贏了,就大把拿錢到家裡,賭輸了他就在家裡罵人。”
看來,他們李家,風浪也不小。
姜隱拿手指按一按額角,突然問:“今天這個事情發生,你弟弟被拘留,數罪併罰,你爸媽是什麼態度?責罵你弟弟了沒有?”
姜隱又問到了關鍵的問題上。
李清雅嘲諷地笑了一聲,“哪能啊,姜醫生,你也太看得起我爸媽了,我爸媽但凡能生氣一下,我弟弟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你爸媽,該不會反過頭來怪你吧?”
李清雅沉默。
姜隱看穿了一切。
她又問:“李醫生,你難道沒想過,是應該給你弟弟吃一點苦頭,好讓他長一長記性了嗎?”
李清雅不解,“姜醫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也許你弟弟只有親自坐了一回牢,他才能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否則,他永遠都會執迷不悟。”
“姜醫生!”李清雅大驚失色。
姜隱笑一下,擺擺手,“開玩笑,你別激動。”
李清雅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姜隱輕聲道,“李醫生,你回去吧,我知道怎麼做了。”
得到姜隱肯定的答覆,李清雅連忙站起身來,朝姜隱深深鞠了一躬,“那,那麻煩姜醫生了。”
直起身來,她又輕聲道:“真是對不起,姜醫生。”
姜隱笑一笑,“沒事,你回去吧。”
李清雅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姜隱看著李清雅離開,她低頭用手指轉了一下那支藍色的卡通兔子筆。
有些人,死性不改,躲得了初一,可躲不過十五。
李清傑如果這次不吃苦頭,依舊不會長記性,也許以後,他捅的簍子會更大。
衛生院門口,李清雅低著頭走出去,走了兩步,驀得抬首,竟見到了盛原。
盛原站在門口圍牆的右側,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
衛生院的路燈灑下淡淡昏黃的光暈。
盛原的臉隱在半邊暗光裡,李清雅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表哥……”李清雅愣愣。
“你去找她了?”
“表哥怎麼知道我去找她了?”
“我打了家裡的座機,你沒接,我就知道你不在家。而你今天不值班。”
而且,留給李清雅的時間也不多了。
李清雅苦笑一聲,“對不起,表哥,我知道這件事和姜醫生沒關係,可是我還要厚著臉皮求姜醫生去原諒一個傷害她的小偷,我實在是太丟人了,太羞恥了,但是我別無選擇。”
盛原靜默了一會兒,問道:“她答應你了?”
李清雅點點頭,“表哥,姜醫生是一個好人,她會共情於我。”
盛原卻道:“做醫生,會共情,不是一件好事。”
“對不起,表哥。”
李清雅走上前兩步,將腦袋靠到盛原的胸前,安靜了兩秒後,忽然悶聲哭泣。
盛原沒說話,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半晌,他才說:“事已至此,回家吧。”
*
第二天上班,姜隱果然接到了來自蒼松縣城南街道城南派出所的電話。
接到電話的時候,姜隱正在給病人看診。
電話那頭要求她今天下午去一趟城南派出所,就李清傑偷竊並傷人案件協助他們量刑,並做一個遲到的筆錄。
姜隱淡淡道:“等會兒再給我打過來吧。”
她掛了電話。
患者看到她冷淡的表情,問道:“推銷電話嗎?最近推銷的電話是很多。”
姜隱一愣,隨口應了聲:“嗯。”
她把打出來的病歷單給他,“不是什麼大問題,多喝水就好了,不用吃藥。”
患者用垂下的左手接單子,姜隱看到他的小拇指竟只有半截。
她吃了一驚。
患者注意到她的眼神,毫不避諱地把手張開來給她看,笑一笑,“是啊,我算是個殘疾人。”
姜隱驚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患者說:“我啊,年輕的時候,賭博,後來被人砍掉半截小拇指,這才治好了我的賭癮。”
姜隱愕然。
患者不以為意,拿起單子就走出去了。
姜隱半晌才回過思緒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接診下一個患者。
下午,她請了半天假,去了一趟縣城。
因為她是事假,做的是私事,所以她不能開衛生院配備的公車。
她坐了一班公交車去縣城。
按照公交車一路搖擺而去的速度,這一趟去程,可謂是路途遙遠了。
好不容易到達城南派出所,接待的工作人員告訴她,辦理此案的民警沈非有事出去了,讓她先等一會兒。
姜隱看了眼時間,下午2點鐘。
她在大廳裡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
等了半個小時,沈非才從外面回來。
與他一起來的,還有盛原。
姜隱看到他們,站起身來。
盛原也看到了姜隱,他面色平靜,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她今天會來一樣。
反倒是姜隱,很意外。
“阿原,怎麼是你?你怎麼……”
盛原微微一笑,“是我,好巧。”
沈非見他們打招呼,疑惑,“怎麼,你們認識啊?”
盛原說:“有過幾面之緣。”
姜隱聞言,看著他。
盛原迴避開她的視線,對沈非說:“你們先做筆錄吧,我在這裡等你們。”
沈非點一下頭,對姜隱說:“你好,姜女士,請跟隨我來吧。”
姜隱心裡反倒起了一絲疑慮,跟隨沈非來到一間獨立的小辦公室後,她詢問:“他怎麼會在這裡?他好像知道我今天會來做筆錄一樣。”
沈非聞言,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不是,你不是認識盛原嗎?那你怎麼不知道他是當事人的表兄?”
“當事人?表兄?誰啊?”姜隱徹底懵了。
她聽不懂沈非在說些什麼。
沈非也被她搞糊塗了,“姜女士,你是李清傑盜竊傷人案的受害者吧,被刺傷的那位傷者?”
“是我,但是這個案子和阿原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為什麼……”
“他是李清傑的表哥。”
“什麼?”姜隱愣住。
盛原是那個小偷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