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六級代理人能在a環的心臟完成一場隱秘的暗殺——這可能嗎?
這種推測太過荒謬。
外環的代理人或許更習慣暴力、更擅長臨場應變,但在重重監控下悄無聲息地幹掉一名重要官員,就像讓一隻老鼠潛入貓窩,殺掉首領後毫髮無損地離開。
炙驍起初只是當作一次考驗。
這只是一個值得留意的特例,不足為懼。
楚無煜派她前來監督這個人,她會迅速完成這個任務,回到楚無煜身邊,僅此而已。
但真正進入外環深入調查,她才發現那些身處a環的高臺上時無法察覺的隱秘問題
星榆的所有晉升軌跡、戰鬥記錄、心理評估、任務報表……乾淨得近乎不真實。
關鍵節點的文書措辭整齊劃一,缺乏常見的評語與主觀判斷,反倒像是“為被審查而撰寫的標準文字”。
它被刻意地刪除某些詞彙、替換某些判斷、淡化某些行為的描述。
如果不是熟悉系統內部運轉邏輯的人,很難察覺這些檔案與普通檔案之間的微妙差異。
比起真實的成長軌跡,更像是為了被看起來合理而書寫的履歷。
一份檔案如果完美到毫無錯漏,往往就隱藏著最難察覺的問題。
星榆透過某些手段篡改了記錄?
可能性極低。
那麼,誰在為她掩護?
四區的負責人炙驍已經見過,那麼,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三區的相關人員——她還沒親自見過,但長期被關注的朝暮。
這便引出了另一個問題:朝暮為什麼要掩護星榆?
一個人格結構異常、不具備社會歸屬傾向的代理人,為何值得事務管理局投入這種高層資源並隱瞞?
但不止於此,還有星榆的心理狀態。
一個人格不完整卻異常穩定的超凡者,這種組合在理論上幾乎不可能存在。
人格、人性、自我意識、穩定性,這是a環的研究之中永恆的話題。
這是並未被完全公開和確認的真相——
人格的承載力,就是超凡能力的上限。
畢竟,超凡能力的成長從不是單向祝福,而是與汙染同行的危險之路。
人格越成熟,邊界越清晰,個體越能在超凡能力增長、變化中維持自我;
反之,越空洞、越依賴外部刺激的個體,越容易在能力成長中失控。
從a環,到外環,社會塑造的目的,正是以制度為模具,以規則替代本能衝動,以評價體系建立價值感,以群體歸屬取代原始依附。
人類需要模型。
所有不能預測的東西,都是潛在的威脅。
每個個體,必須被塑形為符合社會的樣貌。
a環人的標準模型是,出生在正確的家庭、進入正確的學校、獲得正確的分數、找到正確的工作、與正確的人組合、生育正確的孩子、在正確的年齡退休、然後在政府預算之內正確地死去。
記住永遠在拍照時微笑,配合審查,在鏡頭前說“感謝平臺成就了我”。
相信未來永遠光明,生活永遠幸福,公正與自由永遠深入人心,人類永遠擁有偉大前途。
在這裡,偏離軌道意味著墮落,而不按預定的人生行走,更是等同於失敗和罪惡。
質疑體系必然是精神疾病,憤怒就是反社會人格,絕望就是需要收容治療的抑鬱症。
外環人的標準模型是三歲知道飢餓的滋味,五歲學會從死人口袋裡翻找食物,八歲參與第一次殺戮,十二歲習慣睡在屍體邊,十七歲學會背叛盟友,二十歲成為別人的噩夢或者變成別人腳下的屍體。
人生沒有規劃,只有今天;沒有夢想,只有活著;沒有道德,只有勝利。
暴力即秩序,勝者即合理。
這種信條在a環會被判為野蠻、退化,是“舊時代的遺毒”。但是在外環,它理所當然,無須質疑,擁有永恆的正當性和不可違逆性。
就塑形效果而言,它一樣有效,一樣穩定甚至更徹底。
人類或許偏愛前者。
神偏愛後者。
……只是,星榆似乎是整套塑形系統的一個漏洞。
她既沒有經過a環的標準化與社會化流程,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外環的暴力篩選痕跡。
她身上的空白太明顯,情感遲鈍、判斷模糊、社會依附力接近零。
a環的專家會診斷為“人格發育不全”,外環的法則會判定為“適應性不足“。
這些本該構成風險特徵的表現,在她身上卻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穩定。
既不完整,又穩定得近乎偏執。
既像是未被塑形的空殼,又彷彿有著某種先驗自我。
炙驍無法判斷這究竟是天賦,還是某種……極度危險的跡象。
正是那些人格中的空白——那些未經社會塑造的縫隙——才讓這個年輕人擁有了常人無法觸及的可能性。
不是為了完成任務而不得不殺人的無奈,而是一種更加本能的、近乎天然的漠視。
她甚至懶得問這些人一句話,彷彿活人和死人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找到什麼了嗎?”炙驍問道。
“也許。”星榆簡短地回答,手指輕輕拂過一份檔案。
炙驍看著星榆坐在屍體中間,低頭翻閱檔案。
或許是她站得太遠,又或許是光線的緣故,那個身影看起來有些模糊,彷彿隨時會消失在血腥的空氣中。
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也許真的是例外。
也許楚無煜早就知道這一點。
真正危險的因素是,具備做任何事的可能性。
“你的資訊來源很準確。”
“運氣好。”星榆頭也不抬。
“這種‘運氣’,一般需要多長時間培養?”
星榆這次抬起了頭:“你想說什麼?”
“我只是好奇,六級代理人什麼時候開始接觸這種級別的機密了。神聖矩陣的資訊來源暫且不談,你對能源計劃……瞭解得很詳細。當時的情況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星榆理所當然地回答,“那種大事怎麼可能不記得?”
“確實是大事。”炙驍點點頭,“那你還記得當時具體是什麼情況嗎?比如,我們在f環遭遇了什麼?”
星榆的手指在檔案邊緣停頓了一下。
這不是閒聊,這是炙驍的試探。
關於能源計劃,她掌握的資訊來自渦旋論壇、甚至希爾的描述,而不是什麼記憶。
但現在,這位特別事務官正在要求她說出根本不存在的細節。
“時間太久了。”星榆簡短地回答,沒有給對方更多可以抓住的把柄。
“理解。”炙驍的語氣依然平靜,完全沒有被星榆帶偏,“畢竟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你那時候……四歲?我很好奇,四歲的孩子對‘能源計劃失敗’這種概念能有多深的理解?”
星榆緩緩站起身,血跡在她的靴底留下暗紅的印痕。
這個人比想象中更麻煩。
她太善於察覺細節,懂得如何在看似平和的對話中佈下陷阱。
即便只有炙驍一個人,也絕不能掉以輕心。
“也許我比較早熟。”
“的確,不能排除。”炙驍轉過身,紅色的制服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醒目,“不過就算早熟,當時的公開檔案也大多是空白。連我都要動用特殊授權才能看到隻言片語。”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看向星榆:“而你……好像知道得比我們還多。”
兩人對視,空氣中瀰漫著看不見的硝煙。
“怎麼,我現在是被a環當成嫌疑人對待了?”
“為什麼要質疑一個正在為我們提供寶貴線索的代理人?”炙驍的語氣聽起來很輕鬆,但那雙眼睛卻像利刃一樣鋒利,“誠然,你的某些表現確實……值得關注。但我們按規矩辦事。在確鑿證據出現前,所有質疑都沒有實際意義。你依然是體系內的六級代理人,享有相應的行動許可權。“
“所以呢?“
“所以,在不干擾前提下,我將為你提供特殊通行許可權、部分後勤情報,必要時的戰力支援。”炙驍的音調一如既往地穩定,”監督者的職責是判斷可控性。在被確證為敵人之前……”
炙驍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權衡最合適用詞。
“我不會浪費資源錯殺一個擁有高價值的不確定因子。”
星榆盯著她看了很久,然後淡淡說道:“隨你。”
她將那本名冊翻折起來,血跡暈染在封面上,像是某種剛剛展開又立刻收緊的訊號。
正欲離開,身後傳來炙驍不緊不慢的聲音。
“星榆,考慮到你接下來要處理更多危險任務,我覺得我們需要對你安排一次預防性檢查。”語氣聽起來很關切,“確保那些‘活性血質’沒有對你的超凡能力產生不良影響。”
她停頓了一下:“畢竟,我們不能讓a環最看重的代理人出現任何意外。”
星榆的手指在門把上收緊了一下。
“我會盡快安排。”炙驍補充道,語調輕鬆得就像在討論明天的天氣,“也許就在這幾天?越早越好,對你的安全也更有保障。”
星榆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知道了。”
“那就這樣決定了。”炙驍點頭,“我會聯絡最好的機構。”
星榆推開門走了出去。
炙驍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快步跟上,眼神沒有半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