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A環的陽光透過最高等級防護的玻璃窗，在楚無煜的辦公桌上投下規整的光影。

按理說，這張桌面上每天只該出現三份檔案。

情報統籌局的威脅評估、特異事件資料簡報，以及需要她親自拍板的決策提案。

若是哪個部門主管不懂得篩選上報的輕重，那這個位置就該換人了。

但此刻，她的桌面上卻整齊地擺放著一份份異常事件報告。

S457事件涉及的資料像潮水般湧來，從最基層的目擊報告到各區能量波動頻率的詳細資料，再到異變等級的實時評估，都以不同顏色的線條在地圖上編織出錯綜複雜的網路。

線索圖上，各環線地區的事件分佈熱力圖與時間軸分析相互映照。

這些本該由特異事件管理中心處理完畢，最後遞交一份精簡報告的工作，現在卻攤開在她面前。

作為新任特異管理理事會主席，楚無煜深知這個選擇有多微妙。

但正因為是新官上任，某些成績就顯得格外重要。

而從這些零散的資料中，她似乎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郊區外環的局勢正在一點點突破她預設的容忍閾值。

各項的報告擺在她面前，勾勒出一幅愈發複雜的圖景。

表面上看是東部的暴力事件、西部資源鏈的斷裂、南部的人員自發性暴動，試圖湧入內環。

經濟管理顯示東部地下資金異常流動；資源調配指出西部補給系統遭受滲透；安全維護則證實南部暴動背後的組織痕跡。

三大理事會的資料交叉印證，讓事態的嚴重性更加明顯。

外環的局勢確實已經到了必須採取行動的地步。

但隨之而來的就是爭奪行動主導權。

每一個攀升的數字都成了某個理事會擴張影響力的籌碼：失蹤的代理人、陣亡的公證人、不斷擴散的汙染區域……

資源調配要求追加預算，財政管理卻以“維持現有穩定”為由進行阻撓。明面上是為了當前的危機，實則都在為明年初的機構重組佈局。

這些老牌勢力打著“維護統治”的旗號明爭暗鬥，也都在暗中觀望她這個新任特異管理理事會主席的立場。

某種程度上，汙染體蔓延帶來的威脅反而不是最大的麻煩。

如何在解決問題的同時，又能維持微妙的平衡，才是真正的考驗。

楚無煜將目光投向外環地圖。

汙染體出現的區域總會伴隨著異常現象：街頭的塗鴉、超凡者的無故自殘、空氣中的甜香。

更有意思的是，這些現象與天啟教團的活動軌跡，竟然呈現出詭異的重合。

上週，她以“最佳化資源調配”為由，默許了對外環的物資監管鬆綁。

表面上看是個監管紕漏，但透過觀察各個供應鏈的反應，倒是意外摸清了幾條被滲透的外環走私路線。

這些資訊足以讓安全維護理事會在下一步行動中佔得先機，同時也能給資源調配理事會一個合理的收緊管控的理由。

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中，才能讓各方都心甘情願地配合。

而她自己，也可以找到更多證據驗證一個猜想——

人工超凡者、汙染體事件、天啟教團，甚至是那個所謂即將到來的“終末”……這些看似散落的碎片，或許都是同一幅圖景的不同面相。

不同顏色的線條在紙面上交織，像是一張精密的蛛網，將看似孤立的事件串聯。

現在案頭還堆著成堆事務，都等著她拍板。

但她的目光還是不自覺地落回那份代理人檢查記錄上。

楚無煜清楚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分心，可吳馭的死卻像一個不斷擴大的謎團，讓她沒法不在意……那個名叫“星榆”的代理人。

世家的繼承製度從不掩飾它的殘酷。

每一位繼承人身邊，都會有數位精心挑選和馴養的“影子”。

她們年齡相仿，氣質相近，甚至連名字都帶著相似的韻律。

這些人要接受最嚴苛的超凡培養，卻永遠無法真正站在繼承人身邊。

她可以施捨般地稱她們為“妹妹”，但這些人最親近也只能喊她“老師”。

透過漫長的精神同調訓練，這些影子們會在潛意識層面與繼承人建立共鳴。

她們能在敏感場合完美地代替本人露面，做出與繼承人一致的判斷。那些不便親自出面的“麻煩事”，也往往落在她們肩上。

不止如此，相似的名字本身就蘊含著特殊的力量，能在某種程度上擾亂超凡追蹤。這種隱秘的保護，通常以影子們的生命為代價。

坐在這個位置上，楚無煜知道自己更該習慣這一切。

那些女孩們不過是隨時可以棄用的替身，這套殘酷的制度背後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她們的生死本不該讓一位世家繼承人如此牽掛。

可望著那份染血的報告，她還是忍不住想：

這是不是本可以避免的犧牲？

楚無煜重新翻開雨滴委託所的檔案。

那天，她們的成員進入了A環。

每個人都保持著統一的、慣常的獨來獨往——這種特徵在所長希爾身上最為明顯，其次是星榆、邊音和天無。

行動軌跡一絲不苟地被系統記錄。

唯獨那個剛成為代理人三週的星榆，曾進入過政府工作區。這本該是個明顯的警示。

但定位系統沒有任何異常，監控也找不出可疑之處。

例行的記憶檢查沒查出什麼，倒是顯示她的性格特徵與檔案記載完全吻合——也與她對吳馭襲擊者的推測有著微妙的重合。

直覺非常重要，尤其是對於PNEUMA屬性的人來說。但在這個位置上，不能僅憑直覺行事。

更應該關注的是情報洩露的可能性，或是背後潛藏的其它勢力。

可她還是忍不住調出了吳馭生前最後的記錄。

第11期20日，外環的第47週週二，不過就是五天之前。

吳馭在傳授有關“自我”的知識的時候，在場的代理人們大多保持著慣常的態度，只有一個聲音打破了這種平靜。

那是代理人星榆的提問，也是她與吳馭唯一一次的交集：

“如果在鑄造核心的過程中受到干擾了呢？如果受到打擊，不再相信那些信念了，或者讓自己堅持的信念本身就是瘋狂的，那會怎麼樣？”

楚無煜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字跡。

受到精神同調影響的吳馭，也和她一樣保持著用筆記錄的習慣。墨跡依然鮮活，彷彿還帶著她最後的體溫。

“師傅說過，最重要的或許不是給出答案，而是敢於提出問題。”

“被動接受知識總是簡單，而思考並反問卻並不容易。即使真相有時候會帶來傷害，但我們仍然要去做出嘗試。”

吳馭的筆記記錄下了星榆和自己，而此刻的楚無煜，又透過這些筆跡觸碰到了已逝的吳馭。

那些從不向她彙報的記錄，此刻卻讓她隱約觸碰到了已逝之人的思緒。

她在寬大的座椅中微微後靠，目光透過落地窗望向遠方。

片刻後，她按下傳喚鍵。

熟悉的腳步聲很快在門外停下，炙驍推門而入，站在她一貫要求的位置上。

“S457事件已經持續太久了。”楚無煜收斂了所有的情緒波動，語氣重新變得沉穩，“你之前說過，你懷疑管理局中有人正篡改她的行動記錄？”

炙驍的身體瞬間繃緊，聲音中帶著壓抑的興奮。

即使楚無煜從未明確指出目標，但她對每個暗示都瞭如指掌。

“是的，決策官！”

“我需要一份更可靠、詳細的彙報。”

“明白！”炙驍眼神中流露出期待，“我已經準備了幾套方案，請您過目。首先是全方位的全新監控評估，包括任務傾向、行動規律、生活習慣。我們可以調整她的監管人選，收集更多的證詞……”

她語速不自覺地加快，像個急於展示自己進步的孩子。

炙驍算是活潑的性格，楚無煜對她也算照顧，和她對話往往會放緩思路甚至進行解釋。

即使如此，還是炙驍每次對話完畢後都不停地記錄、整理和揣摩她的意思，才能跟上楚無煜的思路。

楚無煜知道，炙驍必定和往常一樣，在私下做了大量準備工作。

她從沒提過對那個名為“星榆”代理人的特別關注，但炙驍顯然已經做好了完全準備，就等著隨時能夠向自己證明她的能力。

只是……炙驍的能力在外環才能真正發揮，何況，她對自己的依賴也確實該適當淡化了。

過度的依附，對成長並無益處。

“你去一趟外環。”

楚無煜說出這句話時，炙驍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這……是什麼意思？

讓她離開楚無煜身邊？

讓她去外環監視一個有嫌疑，但更可能毫無問題的代理人？

“可是，決策官，我必須要護衛您的安全……以及健康！不不，我不是不服從您的命令，只是，肯定還是我更適合留在您身邊吧！讓代遠去不是更好嗎？我完全可以勝任他的崗位，更適合輔佐您的工作……”

“你去。”

簡短的兩個字，切斷了所有爭辯的餘地。

炙驍垂下眼睛，將不甘與擔憂都藏在眼底的陰影裡。

她挺直脊背，如同過去無數次一樣擺出標準的姿態。

“……服從您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