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一刻，事務管理局仍籠罩在沉寂之中。

大多數公證人尚未開始今日流程，長廊盡頭的指示燈冷靜閃爍，空曠而秩序井然。

炙驍步入控制室時並未開燈，啟動了她專屬的局域許可權接入。

她調出星榆近二十三天的全環境監測日誌，並將資料匯入人工智慧中樞。

“開始處理資料。”

【確認主體：代理人編號napa2946，星榆。】

【資料接入完成，正在分析。】

介面開啟，光屏在暗處投下淡淡銀輝。資料載入時的游標一閃一閃。

炙驍耐心地等候結果。

停頓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人工智慧克洛託的聲音終於響起。

一如既往的中性、清澈，像是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禮貌而疏離的客服聲線。

“代理人星榆在全記錄週期內共執行系統任務36次，涉及外環清理、資訊篩查、特殊個體處置等。任務完成度：100%；報告完整度：100%；延誤率：0%。綜合評估：優良。”

“有沒有異常行為軌跡？”

克洛託頓了一拍。

“未檢出違規路徑。未識別任何違規軌跡。代理人星榆執行期間定位穩定，路線規整，無擅自更改排程記錄，無超時滯留，無擅離崗位情況。行為軌跡之規範程度，足以編入代理人行為準則教學案例。”

炙驍按了按太陽穴：“……繼續。”

“近23日內，其與未備案個體接觸頻次為零；未進入任何未授權區域，任務外移動路徑高度可預測。軌跡偏移率在正常波動範圍內，無觸發警報記錄。”

“可疑社交活動呢？比如與未登記超凡者接觸？”

“極少。根據監控比對與任務軌跡交叉檢索，其互動物件以直屬指令聯絡人為主。行為穩定性：五星。社會依附性：極低。紀律自洽率：極高。值得稱讚。”

炙驍繼續詢問：“那她每天都在幹什麼？”

克洛託的語調像是在播報完美公民模擬器的執行結果：“標準生活軌跡。每日7:45至9:00之間離開備案住宅，除宵禁日平均在22:30前返回，無宵禁期間外出記錄。三餐記錄規律、無酒精攝入、無個人娛樂消費行為。居所用水用電量長期維持在個人標準模型平均值。任務完成率高，資源消耗低，社交依賴度極低，心理指數波動平穩。”

炙驍盯著那長達數屏的匯總表，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哪是什麼人——這是一個人在外環能活下來的生活模板嗎？

就算是普通人也難免留下一點灰色記錄，例如非備案交易、資源私用、逃避審查、臨時編造身份資訊等等。

根本沒人會去這麼守規矩。

“你的意思是，連灰色記錄都沒有？”她懷疑地追問，“一次都沒有？非法交易？非正當資源使用？未申報行動？”

“準確。”克洛託答得非常利落，“無未備案交易記錄，無資源挪用，無任務外暴露行為，無言語威脅、無干擾行動、無越級溝通，無虛假報告、無延誤彙報、無假病假申請。其行為引數處於合理容差範圍內，無調查依據。”

“也就是說，她既沒有朋友，也沒有消遣，也不偷懶、不會抱怨，甚至沒有一點點的違規行為？然後你告訴我，她很正常？”

“描述完全成立。”克洛託的回答乾脆得有些過頭，“綜合評估：正常。行為模式清晰穩定，預判準確率為93.6%。該代理人行為模型表現出卓越的高度穩定性，具備傑出的可持續使用潛力。綜合標籤：可靠、安靜、可控、可持續使用——”

“停。”炙驍頭疼地打斷，“你剛才用了什麼詞？”

“可控。”克洛託重複，“依據其一致性行為模式、資源使用效能、情緒穩定性及無依附社交表現。強烈建議優先納入長期配置序列，極其適合承擔最高階別任務。”

炙驍盯著螢幕，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她不是沒見過聽話的代理人。

但這種“聽話”……發生在星榆身上，就顯得太過離奇了。

一個說話從不客氣、殺人時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女孩，居然……時時刻刻遵紀守法，甚至每天三餐按點、從不熬夜、從不觸犯任何一條邊界線？

炙驍一時間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偏見了。

她寧願相信星榆從第一天起發現了終端裡藏著監控，而後開始了為機器而活的表演人生。

不然她就該建議星榆去拍遵紀守法模範市民宣傳片了。

“你確定這些資料沒被篡改？”

“當前資料由系統主路徑實時同步，校驗鏈完整。原始版本已歸檔，隨時可供追溯。系統完整性確認完成。”頓了一秒，克洛託補上一句，“不具備人為干預痕跡。”

炙驍沒立刻回應。

沉默良久，她終於結束了分析。

“……知道了。“

光屏熄滅，留下一室沉靜。

……

天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時，星榆睜開眼睛。

她下意識掃了眼身旁，床邊空了。

祈雪不在，廚房的水聲與細碎的鍋碗碰撞隱約從樓下傳來，帶著某種出奇的寧靜。

而對面，炙驍已經整裝待發地坐在那裡。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份從容是強裝出來的。

拂曉時分她早早起來，獨自繞開祈雪和星榆，去了事務管理局一趟。把她過去二十三天的全部終端記錄拉了出來，而後進行交叉檢索。

在回來的路上，她甚至用了整段路程一項項地核查那些最容易出問題的記錄片段，包括定位時間軸、異常偏移、周邊環境同步源……

結果？一無所獲。

那些資料，確實就是原本的樣子。

每一個數字都在標準範圍內，每一項記錄都無懈可擊。

克洛託沒有說謊，系統沒有出錯，可就是太奇怪了。

哪怕是朝暮，也無法修改這些環境記錄。

也許不是有人在幫星榆洗白，而是她真的……沒有任何可疑記錄？

哪怕她明明一直在“做著些什麼”。

這讓她既困惑又有些惱火。

是不是自己的職業直覺出了問題？

炙驍看著星榆醒來，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開口：“你醒了。按照監管協議，我今天仍然需要隨時掌握你的行動計劃。”

“真敬業。”星榆語調冷淡，從床上坐起。

隱約的香氣從樓下緩緩彌散上來。

看著星榆這副半睡半醒的模樣，炙驍心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挫敗感。

也許這個人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代理人？

也許是她想得太多了？

不，不對。還有太多說不通的地方——吳馭死亡時間的巧合，汙染事件擴散區域與星榆行動路徑的重疊，還有楚無煜決策官基於多重證據鏈產生的懷疑……

如果這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那得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巧合？

無論如何，資料可能會出現偏差，但人不能完全偽裝。

今天，她要用自己的眼睛找到答案。

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這是工作要求。”炙驍的回答聽起來有些勉強，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煩躁，“今天的計劃是什麼？”

星榆低頭穿鞋，動作利落，語氣卻還是懶懶的：“半小時後出發，等我準備好。”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碗筷輕響的聲音。

祈雪從樓下探出頭來，抬聲喊道：“星榆？早餐好了，下來吃點吧。”

一樓的飯桌上已擺好三副碗筷，一鍋湯菜還在散著熱氣，淡淡的香味在空氣中瀰漫。

桌邊坐墊也剛剛仔細擺放過，看得出是有人細心打理過的空間。

星榆下樓後徑直在中間的位置坐下，端起那碗湯輕抿了一口。

清淡，卻意外地順口。

她其實不在意早飯是否按時吃。自從融合程序開始後，她甚至很少真正體會到“餓”的感覺。

那種人類本能的生理需求似乎在她身上變得越來越模糊。什麼時候攝入、攝入什麼，並沒有太大區別。

但祈雪不是。

祈雪會在她還沒睜開眼的時候就起床，會盡量壓低鍋鏟碰撞的聲音，不吵醒她；會在她走下樓時，剛好把湯盛好。

這些細緻的關照裡藏著某種小心翼翼的期待，星榆能感覺到。

所以她也就坐下了，就像現在這樣。

“你也要嚐嚐嗎？”祈雪將乾淨的餐具遞向炙驍，語氣自然，像是無數次生活中普通的一幕。

炙驍明顯猶豫了一下，條件反射性地拒絕：“不……我已經……吃過了。”

祈雪沒有戳穿這明顯的謊言，只是笑了笑，像是真的什麼都沒聽出來一般，手上動作卻很自然地將另一碗湯推了過去，帶著一點看似無意、卻不容拒絕的堅持。

“吃一點吧，要出門的話，空腹會很難受。”

她的語氣沒有強硬，卻不知為何讓人很難說出拒絕的話。

炙驍一瞬間竟不知該怎麼回應。

她慣於應對質詢與審訊，擅長識破對方的防線，卻在這看似自然、實則縝密的善意麵前反倒一時有些不適應。

最終她還是低聲道了一句：“……謝謝。”

三人坐在桌前安靜地吃著，木椅偶爾發出細小的聲響，湯勺碰觸碗沿的清脆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沒有人說話，卻也並不顯得尷尬。

等星榆放下碗，起身準備離開時，祈雪站在她身後，手指扣住她的手腕。

“今天下午會回來嗎？”

“不確定，”星榆回答，“今天要去遠處，可能會晚。”

“好。“祈雪回答，沒有追問更多，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安。

她在門口送別兩人，目光如常，微笑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