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雨還在下,二樓客臥裡只亮著一盞五燭的檯燈,兩人和衣躺在床上,毫無睏意。
“你殺過人嗎?”楊蔻蔻問。
“沒有。”趙殿元說,“我十八歲時,在漢口碼頭上被流氓欺負,拿刀砍過人,不知道那個人死沒死。”
“砍傷刺死,待會兒動手的時候,儘量用刺的。”楊蔻蔻緩慢而詳盡地教授他殺人的技術,臨時抱佛腳還不算晚。
“這把廚刀沒有血槽,刀身刀柄連在一起,用起來不會太順手,待會找個手帕,把手纏上,防止沾上血打滑,還有,有時位置不對,刀會被骨頭卡住,彆著急,總之動作要快,別讓他發出聲音把人招來。”
趙殿元說:“等他上樓開門的時候,我在後面捂住他的嘴,脖子上扎一刀,腰眼扎一刀,手帕我有,你看這塊行嗎?”
說著他拿出一塊淡綠色的汗巾,還帶著一股如蘭似麝的香氣,楊蔻蔻揶揄道:“你嬸嬸啥時候給你的,我怎麼沒看到。”
趙殿元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動手的時候被別人看到,是不是也……”
楊蔻蔻沉默了一會答道:“如果是樓下那幫惡棍,就一起幹掉,如果是樓上這些人,還有傭人廚子,就隨他去好了,對了,記得把電話線切斷。”
趙殿元說:“這個我在行,我忽然想起一個辦法,把供電線路切斷,這樣樓下那些人就沒法徹夜打牌了,潘克復就得上樓睡覺,這樣不就有機會下手了嗎。”
楊蔻蔻說:“不妥,他很警覺,會先派人檢查線路,萬一發現是人為的,咱們就暴露了。”
一樓大廳,燈火通明,一幫賭客正興致勃勃,潘克復也坐在其中一張賭桌上,這是他的常態,通常要到四五點鐘才上樓休息。正玩著,花園大門開了,車燈穿透雨霧,又有客人冒雨前來,潘克復使了個眼色,筱綠腰扭動腰肢前去門廳接待。
汽車直接開到門廊下,下來的是畢良奇,先恭維了筱綠腰幾句,又道:“車子沒油了,真是麻煩。”
筱綠腰順口接道:“回頭讓司機去加一箱,老潘這裡,美酒管夠,汽油也管夠。”
“那就不客氣啦。”畢良奇笑道。
這時幾個穿黑膠雨衣的人走進門廊,脫下溼淋淋的雨衣,水滴淋了一地,為首的正是丁潤生,他向筱綠腰一鞠躬:“太太好。”
丁潤生是常客,是潘克復豢養的打手,筱綠腰用不著和他客氣,微微點頭,便攬著畢良奇的胳膊進門了。
等他們進了洋樓大門,丁潤生才將身後一人拽過來,掀開雨衣帽子,露出黃寅生那張小白臉來,只是今晚這白不是白嫩的白,而是慘白的白。
筱綠腰把畢良奇送到賭桌前,潘克復起身,讓太太坐下接著玩,自己陪著畢良奇去書房談事情。他打心眼不喜歡這個姓畢的重慶特務,每次來都是打秋風,不但要錢,還要把汽車加滿油,天知道他那輛破車耗油量怎麼那麼高,也許是加了油出門就抽出來去黑市換錢吧,但再討厭也得忍著,伺候著,一點馬虎不得。
“老潘,我有一個大生意,需要你先墊資一部分……”畢良奇點上雪茄,吞雲吐霧。潘克復正聽得心煩意亂,書房的門推開一條縫,丁潤生的腦袋探進來:“潘先生,我抓了一個人,可能是您要的……”
“儂先去小餐廳等一歇。”潘克復略顯不耐煩地一擺手。
丁潤生讓手下把黃寅生帶進了小餐廳,恰好瘸阿寶也帶著兩個心腹進來,兩邊人馬各自佔了半張圓桌。黃寅生蹲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他越想躲,越是引起注意,瘸阿寶用腳勾起黃寅生的下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還以為丁潤生去外地專程把黃寅生抓來的呢,這不是誠心給自己添堵嘛。
“姓丁的,儂想哪能!”瘸阿寶橫眉冷目。
“儂講哪能!”丁潤生也不怵他,兩人如同炸翅的鬥雞,劍拔弩張,手下們也都手按槍柄,虎視眈眈。
“這是搞什麼?”潘克復不怒自威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眾人這才悻悻把槍放下。潘家花園有個規矩,絕對不許動刀槍,以免壞了風水,吵吵也好,亮傢伙也罷,沒人真敢開槍。
丁潤生薅起黃寅生說:“潘先生,這個人是我在火車站抓到的。”
潘克復看了看瘸阿寶,後者想狡辯,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藉口,好在潘克復並沒有發作,只是淡淡地說,這個人還交給阿寶處置,先關一晚,明天帶出去處理掉。
“這回一定要利索些。”潘克復說。
“是!絕不辜負潘先生信任。”瘸阿寶羞怒難當,惡狠狠瞪一眼丁潤生,拖著黃寅生就往外走。被拖在地上的黃寅生心如死灰,眼前只看到一幅畫,畫上的人似乎是閣樓的趙電工和小姑娘。
那是潘家少爺和少奶奶的合影,小餐廳裡這些人各懷心事,誰都不曾留意。
潘克復又看了看丁潤生,點點頭:“小丁,到書房來一下。”
丁潤生志得意滿,跟潘克復來到書房,昂然肅立,等待誇獎。
“汽油的事情,查得怎麼樣了?”潘克復似乎並不想深究黃寅生的事情。
“哦,查到了,是姓朱的藏了一些汽油,不多,就十桶。”丁潤生答道。
“這麼少……貨在哪?”
“還沒起出來,今天事情太多,特工總部那邊也有幾個任務盯得很緊。”
“明天把汽油拿過來。”潘克復說完,低頭看賬本,忽然發現丁潤生沒走,就問他還有事嗎。
“沒事了。”丁潤生有些沮喪,回身出門,輕輕將書房的門帶上。
瘸阿寶將黃寅生五花大綁起來關進庫房,又回到賭廳裡,睥睨一圈,正看到丁潤生從書房出來,一股怒火升騰,他勾勾手:“丁隊長,有膽打八圈嗎?”
丁潤生毫不示弱:“來就來,誰怕誰。”
兩人各帶一個手下坐上牌桌,開始賭錢,麻將一打,時間飛快,轉眼就是午夜。樓上客臥,趙殿元實在等不及,赤腳出來,走到樓梯口向下張望,賭廳里人還是很多,且有不少帶槍的特務,而潘克復直到現在還不上樓歇息。
潘克復今天不高興,看到黃寅生讓他又想起那天的事情,所以他今天睡在書房,不去二樓和筱綠腰同床共枕。
這一夜,刺客註定無功而返。
這一夜,丁潤生輸了很多錢,他官場失意,賭場也失意,接連放炮,輸了十幾萬中儲券,瘸阿寶卻春風得意,連戰連捷,誰身上都沒這麼多現金,只能押東西,寫欠條。
丁潤生輸得狂躁,將手槍帶皮套拍在桌上當作抵押,瘸阿寶訕笑不已,都是玩這個的,嚇唬誰呢,老子不要槍,只要鈔票。
天剛亮,丁潤生就出了潘家花園,直接回二十九號,把章澍齋叫出來去提埋藏的油料。
此時大雨初歇,天還陰著,滿地都是積水,章澍齋懷裡揣著個東西,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水跟著丁潤生往外走,走到總弄大門口,看到老張竟然在門洞裡支了張竹榻,水都淹到床腳了,章澍齋和老張並不熟悉,他只是奇怪,為什麼暴雨天這個人還要睡在戶外。
老張赤著腳幫他們開啟大門,又回到門樓下待著,他本來住在過街樓上,一個人一間屋倒也愜意,但是潘克復硬是安排了一個帶槍的保鏢把他的過街樓給佔了,這小子昨晚叫了個站街的妓女來風流快活,讓老張在門洞下吹了一整晚的冷風冷雨。
丁潤生之所以沒帶手下,就是想私吞掉一半貨,一打汽油,一打火油,他只打算給潘克復十桶汽油,剩下的自己留下賣錢,至於昨晚上的賭債,想起來就讓他咬牙切齒,十幾萬啊!倒不如尋個機會,一槍打死這個狗東西,人死賬銷,豈不快哉。
兩人乘第一班輪渡過江,來到原先火油公司的倉庫後牆,昨夜的一場雨將蓋在上面的泥土沖刷掉許多,倒是省了挖掘的工夫。丁潤生在附近村子僱了兩個人,把油桶全都挖出來,用樹葉遮擋一下,裝上獨輪車往江邊碼頭運。
光天化日之下,帶著許多油桶在外面走簡直等於露著黃金行路,就算路人不起歹心,沿途那些軍警、憲特也會見財起意,光憑一張特工總部的派司和一把手槍都無濟於事,丁潤生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一路之上他謹小慎微,各種掩護,卻沒留意到章澍齋對其中一個火油桶做了手腳。
章澍齋想了一晚上怎麼報仇,他能做很複雜的機關,但是一來時間不夠,二來無法將機關放進油桶,最後他用了最簡單的方法,將白磷放進火油桶,等有人開啟油桶向外傾倒時,隨著液麵下降,白磷暴露在空氣中自燃,那就是一場大火。
裝著油桶的木炭汽車駛入長樂裡,先停在二十九號門口,丁潤生不想把油桶藏在七十六號的宿舍裡,哪有把肥肉藏進狼窩的道理,放在二十九號曬臺間是最安全的,這裡的鄰居沒有膽子動自己的東西。
可是正當他將油桶往屋裡廂搬運的時候,瘸阿寶帶著一群警察來了,他們是來清場攆人的,準備動用暴力手段將二十九號的居民趕出去,騰出房子給小林閣下開日式澡堂,沒成想又遇到了丁潤生。
關於汽油的事體,瘸阿寶是知道的,他們是同類人,彼此什麼路數門清得很,這是想揹著潘先生私吞呢,昨天的仇,瘸阿寶還記得,豈能放過大好的機會。
“丁隊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是潘先生讓儂搞的油,儂怎麼搞到自己屋裡廂來了?”瘸阿寶陰陽怪氣地問道。
丁潤生被抓個正著,自己的手下又都不在,面對十幾個警察,他只能忍氣吞聲:“對,我正準備給潘先生送去,汪長官,儂帶著這麼多兄弟來,就是專程監督我丁某人?”
瘸阿寶笑道:“那倒不是,這不巧了麼,我帶兄弟們過來,是幫小林閣下清場的,不過看丁隊長的面子,再寬限一天也不是不行。”
他們對話的時候,二十九號的鄰居們就在門內靜靜聽著,瘸阿寶這回是來真格的了,還有日本人撐腰,哪有拿雞蛋和石頭碰的道理啊,偌大的上海,就快沒有他們的棲身之所了。
章澍齋沒閒著,他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這時候必須做些事情,他趁著別人在門口對話,飛奔回屋拿了一些東西出來,找到自己做過標記的火油桶,在桶底邊緣鑽了一個小洞,用蠟封住,油庫都是密閉空間,現在是夏天,溫度一高,蠟就會融化,油就會滲漏出來,等油流光,白磷就會引爆混合了揮發油氣的空氣,那將是一場毀天滅地的大爆炸。
既然你讓我們流落街頭,那我就讓你喪身火海。
瘸阿寶指揮著警察將全部油桶搬走,運往潘家花園,為了彰顯自己的忠心耿耿,他一桶都不貪,全部送進設在花園角落的油庫,然後喜滋滋向潘克復表功去了。
潘克復在書房沙發上睡得正香,硬生生被瘸阿寶吵醒,向他報告說:“小丁私藏汽油,已經被我全部查獲。”
看著瘸阿寶這張諂媚的臉,潘克復就倒胃口,他並不是個小氣的人,畢竟丁潤生只是門客而已,這批油料又是他查獲的,從中揩一把油也是預設的潛規則,這幫奴才,明爭暗鬥的真不省心。
“曉得了。”潘克復揮揮手,瘸阿寶會意,倒退著出門,潘克復又道:“今朝把那個黃什麼料理了,再看見他,儂曉得後果。”
瘸阿寶點頭哈腰,關上書房的門,去庫房提了黃寅生出來,先打了一頓出氣,才讓人拖到外面處理。
“別髒了潘家花園的地板。”瘸阿寶說。
“寶哥饒命,我知道一個秘密,我告訴儂,儂幫我求求潘先生。”黃寅生經過一夜煎熬,終於找到一個能保命的渺茫機會,他現在是抓到任何東西都當救命稻草用。
“少廢話!”瘸阿寶一腳踢過去。
被反綁雙手的黃寅生在地上打著滾,慘叫著:“寶哥,是真的,小餐廳牆上掛著的照片上是二十九號的住客,這裡面一定有秘密!我認識他們,可以當面對質!”
瘸阿寶一對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又去了書房,向潘先生報告這個新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