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股市幾個月以來持續下跌,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腰斬的地步。
這無疑給日本經濟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也給日本社會造成了不安定的因素。
現成的例子就擺在面前。
既然連阪和興業這樣在泡沫經濟時期賺到大錢的上市公司,目前都有點扛不住了,就別說那些沒背景,沒實力,也沒融資渠道,更沒在這場投機盛宴中賺到多少錢的小公司了。
實際上到現在為止,日本其實已經出現了不少炒股失敗者自殺的現象和企業破產的狀況,就連日本社會的失業率和消費指數都開始倒退了。
之所以這些負面現象還沒有引起足夠的社會重視,沒有被日本的新聞媒體頻繁報道。
其一是因為日本民眾舒服的日子過久了,看到地產價格依然堅挺,還自欺欺人,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們根本不願意承認日本信用擴張過度導致的投機行為是錯誤的,自身就不願意從沉浸了數年之久的日本經濟神話的美夢中醒過來。
其二,也是因為日本是個喜歡撒謊的民族,是個喜歡掩蓋錯誤的國家。
無論日本的政客、日本的銀行,還是日本企業,他們都是善於欺騙民眾和粉飾太平的高手。
出於各自的需要和利益的驅使,這三方頗有默契地勾結起來,想盡辦法虛報社會和企業的財務情況。
以至於被矇在鼓裡的日本民眾根本難以察覺到真實的日本社會已經發生了可怕的變化。
壓根就沒有意識到日本經濟已經拉開了不景氣的序幕,從此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甚至日本的主流媒體也一樣上當,天天引用所謂經濟專家的判斷,進一步給民眾洗腦,對大家狂喊“股票和土地是兩回事!”
不過什麼事情都是有極限的。
隱藏的再好,總有紙裡包不住火的時候。
有些坑,也不是光憑頭鐵就能忍過去的。
一個不能否認的事實就是,大勢難違,區域性崩壞的情況越來越多,每一天日本的情況都在惡化。
就拿寧衛民的身邊來說,連他都沒有想到,自己才剛剛幫助北茂平穩了阪和興業的局勢,緊接著身邊居然又炸響一個更大的雷。
日本的皮爾卡頓分公司因為炒股出現了鉅虧,成了泡沫破裂最早的祭品。
而且幾乎一夕之間,居然就到了幾乎資不抵債,即將要破產的地步。
這還不算,關鍵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違規挪用公司資金,截留貨款為個人炒股的罪魁禍首石川監事還突然潛逃了。
這傢伙不惜拋妻棄子,帶走了公司財務科保險箱裡最後的三千三百萬日元現金,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只留下了一個另一個被他拋棄的同謀高田忠夫,以及一個完全無法收拾的爛攤子。
結果搞得現在皮爾卡頓日本分公司就連員工的工資都發不出來了,急需兌現的商業票據也兌不出來,整個公司的業務已經完全停滯了。
而且催債的銀行和服務商,供貨商也派人找上門來討債。
為此,身在法國總部皮爾卡頓先生緊急給寧衛民打來國際長途,並且發來傳真的法律檔案,授權他作為專員處理此事。
主要是需要他去清點日本分公司的剩餘資產,以及處理相關的債務問題,還有做好職工的安撫工作,以避免皮爾卡頓多年在日本建立起來的企業聲譽和品牌形象遭到毀滅性破壞。
於是寧衛民吃驚之餘,原本規劃好行程又不得不做出了改變,為了解決好日本分公司的各種問題,暫時只能先放下自己其他的事情了。
畢竟人要知恩圖報的。
連北茂的事兒他都管了,相比起來,大師的拜託,他更沒有理由推脫,他不能讓大師承受過多的經濟損失。
何況他也早就看日本分公司不順眼了,順手還能落井下石,反客為主,吃一波人血饅頭。
坦白講,其實對於這件事情的發生,他是有責任的。
因為從五年前一來到日本東京的那天,受到日本分公司的接待開始,他就存了要坑對方一票的心思,這才會屢次蠱惑石川去炒股。
要沒有他的暗示和攛掇,或許是石川還幹不出這麼離譜的事兒來。
如果從因果的角度出發,哪怕說他是幕後的陰謀家,是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恐怕也不為過。
不過這還真不能怪他這個人太陰險,太無情,幹出了這麼缺德冒煙的事兒來。
畢竟這個世界可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情仇,他想坑誰,當然都是有原因的。
首先,就是因為日本分公司的這些人市儈又虛偽。
上至社長長谷川英弘,下到那些中層幹部,這些人對他的笑和客氣全是裝出來的。
本質上這幫日本人骨子裡對華夏抱有極大成見,充斥著傲慢和自大。
即便是對於同屬一脈的華夏皮爾卡頓公司,這幫孫子也沒安什麼好心眼。
哪怕日本分公司已經充分認識到在華夏設廠投資的好處,儘管他們對內地市場的覬覦簡直不加掩飾,也需要華夏的廉價勞動力降低經營成本。
但他們卻想著處處佔盡便宜,挖空心思和華夏方面簽署不平等的合作條款。
比如說日本分公司要求日本本土生產的皮爾卡頓西服在華銷售,價格也要求最高水平。
但他們在日本的銷售渠道從來不肯與華夏公司分享。
再比如說雙方合作辦廠,但他們對製造成衣流水線的管理和維修,一直死死抓在自己手裡,不許華夏員工學習和掌握。
而且即便對身在日本的寧衛民,日本分公司也沒提供過多少有實際意義的幫助,淨打馬虎眼了。
以至於寧衛民在日本賣皮爾卡頓品牌的拉桿旅行箱還得自己找渠道,想辦法。
這還不算,最過分的是,日本分公司還有意在合資辦廠一事上,用追加投資份額來稀釋華夏公司的股權,妄圖藉助華夏方面資源和人脈的同時,使其完全變成他們的附庸。
這就只能用包藏禍心來形容了。
那麼既然允許你做初一,自然就得允許我做十五。
寧衛民背後給他們埋雷,於情於理都沒有什麼心理障礙。
其次,除了三觀不合,相互合作的不愉快之外,更重要的還有國仇家恨的因素摻雜在其中。
要知道,去年元旦的時候,寧衛民去谷口主任的家裡拜年,飯桌上喝酒的時候,他意外從其口中獲知了這個長谷川會長當年的一段黑歷史。
敢情長谷川這傢伙居然還是個在華夏東北服過役的日本軍需官。
他的發家,其實是趁著日本戰敗投降的時機,和軍需部的上層領導勾結,盜竊軍事物資,然後按黑市價格予以出售完成的原始積累。
這還不算,戰後成為商人之後,長谷川英弘也沒忘記自己日本軍人的身份,私下裡一直和過去軍隊的同僚們保持聯絡。
前幾年,好像還成立了一個什麼右翼組織。
他出錢請客,經常把過去那些同樣在東北服役的日本老兵召集在一起,定期聚會,吃吃喝喝,緬懷過去的榮光。
可以說這傢伙就是個把侵華戰爭當成人生榮耀的老鬼子。
他的內心裡從來沒有對自己在華夏犯下的戰爭罪惡有過任何悔恨之情。
那麼對於這樣的一個人,無論是於公於私,寧衛民自然不會心存任何憐憫之心了。
俗話說的好,“趁他病,要他命”,他可不會手下留情,一定會把對方連渣滓都不剩的吞下肚兒去。
可以說從接下這份差事的一刻起,他就在毫不愧疚面對自己想要把對方給生吞活剝的慾望,琢磨下一步該怎麼能趁火打劫,把長谷川英弘和他的分公司榨乾油水。
這就叫做報應不爽,因果迴圈,活該對方沒有好下場。
他虧心嗎?
不虧心啊,甚至還有點期待,有點興奮呢。
…………
1990年3月14日下午,寧衛民準備好了一切,帶著自己的財務和律師,來到了日本皮爾卡頓株式會社的辦公地點。
一進公司,他就看到了雜亂無章的場面。
日本皮爾卡頓株式會社現在共有員工二百七十七人。
其中三分之一是按賬收錢的收款員、拉客訂貨的推銷員,服裝設計師和負責和商場對接的櫥窗陳列師,三分之一是負責日常辦公的各部門職員,還有三分之一是服裝工廠的技師和工人。
原本他們的工作都是各在其位的,大部分人都不在公司的寫字樓。
但現在既然公司出了這樣的事情,連到期需要兌付的票據都兌不出來,其中的內情已經瞞不住了,搞得上上下下都心神不定,無心工作。
實際上不但接到報警電話的的警察和來兌付票據的銀行專員都已經依次來過了。
公司的服務商和供應商也聞訊跑來了。
甚至公司旗下服裝廠的工人和在外奔波的收賬員和銷售人員,此時也統統跑回了公司,圍堵著公司的負責人,要求討要個說法。
所以當寧衛民到達這裡的時候,日本皮爾卡頓株式會社內部已經亂成了一團。
過去每次來,寧衛民都能見到的前臺小姐,此時根本沒待在她的崗位上,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原本還算寬敞的辦公區域,被一百多號人佔據著。
這些人吵吵鬧鬧的待在公共空間裡,大呼小叫跟科長級別的幹部打探公司情況。
地上全是檔案和文具,就跟颱風刮過似的,一片狼藉。
谷口主任這個老好人,更是顯得狼狽不堪。
寧衛民看見他的時候,他因為正在忙著幫課長安撫那些服裝工廠的大老粗,生拉硬拽的阻礙著那些人,忙的四脖子汗流。
光禿禿的腦門油亮油亮的,就像一個反光的燈泡。
不知道是被人打了還是被誤傷的,臉上青了一塊,眼鏡也碎了,領帶也扯了,以至於竟然沒能及時認出寧衛民來。
不過要說還多虧寧衛民眼睛沒毛病,馬上認出了谷口主任這個老熟人。
否則寧衛民和他帶來的人,連找到長谷川英弘和公司的幾位主要幹部都會很麻煩。
因為此時這些人全都沒待在他們各自的辦公室,而是聚在了石川的財務辦公室裡,正處於和兩個登門討債的服務商周旋之中。
不用說,大概也是因為被人討債的滋味不好受,聽到敲門聲,屋裡的人都十分的不高興,根本就沒有人開門,反而還傳出了幾聲呵斥責怪打擾。
“混蛋!門口是誰!”
“快滾開!不知道我們在商量事情嘛!”
“無論你是誰,再敢隨便打擾我們,就要你好看!”
這幾聲語氣嚴厲的喝罵,嚇得站在門口,替寧衛民來敲門通報的谷口主任就是一縮脖兒。
他既畏懼又尷尬的回過頭來看著寧衛民,一再低頭致歉,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啊。
不過好在他和寧衛民是熟人,也是朋友。
寧衛民肯定是不會跟他計較的,反而還很體恤他的難處。
伸手拍了拍谷口主任的肩膀,就讓他站到自己身後了。
當然了,對屋裡的那些橫主兒寧衛民可也沒慣著。
他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正大光明有底氣的站在這裡,行使自己的正當權益。
於是從身後叫來邊罡,讓他上腳。
結果“咣噹”一聲,勢如破竹。
邊罡這個練家子,只一腳丫子就給財務辦公室的門踹開了,那叫一脆生。
這一下子可好,無論屋裡屋外,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誰都沒想到有人居然這麼猛的,一言不合就直接破門而入。
這霸道,這氣魄,這威懾力!
連喜歡上面催債的雅庫扎都比不了啊。
所以一時間,別說屋裡的那幾位肥頭大耳的傢伙,目瞪口呆,如同木胎泥塑。
寧衛民身邊的谷口主任,心神俱震,連鼻樑上眼鏡都快掉下來了。
就是寧衛民身後那些相互間糾纏不清的公司職員、工人和課長、副課長這些基層公司幹部,也全都停止了動作。
紛紛扭過頭來,直勾勾的盯著寧衛民他們這些人。
一時間,這個空間如同時間靜止了一樣。
日本皮爾卡頓株式會社靜的出奇,剛才還聲嘶力竭的嘈亂和雜亂神奇的消失了。
只有寧衛民笑眯眯的看衝著邊罡舉了一下大拇指,然後扭過臉來目光炯炯看著屋裡的人,嘴邊則露出了即將大快朵頤的期待。
“哦,找到你們了,原來都在這裡啊,那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