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羽抱起雙臂,漠不關心道:“讓你們閃開,你們不閃,那就去死好了。”
空氣無法邁入口鼻,鄧公公瞳孔慢慢往上移,很快就淹沒在眼皮底下,餘下大片布著血絲的水白。
“小、王爺,救…快救我……”
顛倒的餘影,少年衣袂肆意翻飛,高束長髮如紙上宛轉的墨汁,搖曳生姿在晨陽風聲裡,難掩恣意瀟灑,回神間,少年笑臉陰霾,壓根就沒想要幫他們把犯人弄開的意思。
鄧公公橫躺地上,掰不開那隻兇惡的魔爪,陷入絕望………,柳荀楓一樣不好過,面部緊繃,咬緊牙根,抽出袖中銀針,朝犯人手腕紮了幾下,毫無作用,明明銀針麻藥甚強,陷入皮肉瞬間奏效,令人四肢稀軟無力,緩緩轉向昏迷昏。
可這犯人不是善茬,疑似提前做好防備,麻藥對他無效,他看起來像是在猶豫,要不要立刻殺死柳荀楓。
這下真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了。爹、娘、師傅,是楓兒不孝,先你們一步離開了——才怪!
錚!一把鋒銳而厚重的利劍搭在犯人肩頭,沿著鏡劍望去,背光之人身形挺拔如山,銀甲閃爍,灼人淚目,嗚嗚嗚,喬將軍終於來救人了。
“立即放人!否則本將砍了你腦袋!”
犯人將頭埋得很低,又是揹著太陽光線,陰影掩面,只有兩個受害者才能看清他面部表情,耐人尋味。
柳荀楓被他扼制喉嚨,出聲斷斷續續:“曇…曇太醫,原來是你…為什麼…”
犯人名叫曇葦,披散著頭髮,蒼白的小臉和紫青色的小嘴,將他五官襯著病態而妖豔。
他和柳荀楓一樣,住太醫院,有自己的寒舍。他們並無交際,來來回回不過點頭之交,柳荀楓能在太醫院兩百多人裡,偏偏記住了他,因為他很特別。
學生和下人都說他性格孤僻,不喜近人,獨來獨往,常常佝僂著背,垂落著頭髮,彎彎的齊劉海遮擋住了眼,鮮少能看到他正容,性格特徵分明,叫人一眼難忘。
曇葦突然笑了。他不張口時,紫青小嘴頗為可愛;咧嘴一笑後,就像一隻新品種野獸,生生將上翹的嘴角狠狠裂到耳垂邊,詭譎多變,且變態而瘋狂:“咯咯,咯咯咯哈哈……”
“可以啊,反正我這怕是在劫難逃,就讓柳太醫陪我下黃泉,也好在下面重新一決高下。”
柳荀楓不解,他說“重新一決高下”是什麼意思?他們之前有比試什麼嗎?
“那不行,柳太醫死了,本將還不得被陛下活活削死,而後暴屍荒野。”瞅了瞅馬上就要魂飛天外的鄧公公,“要不你帶走左手邊那位…”
譁——!
刀鋒犀利地劃破空氣,嗡鳴之聲轉瞬消逝,在曇葦的臉上留下淺淺的斜飛血線。
喬將軍收刀入鞘,聳肩笑道:“躲得挺快啊。”
驚魂未定的鄧公公朝喬將軍急眼怒斥:“雜家乃重中宦官,是太皇太后娘娘的左膀右臂,雜家要是死了,你喬將軍也別想好過!誒?我自由了耶。”
“可我還落他手裡。”柳荀楓嘆了氣,側首溫言,“錦盒……”
“是我怎樣。”他兩指勾在柳荀楓脖中央,要是有人敢上前,他定會探指取出喉結。
“是我與趙國世子謀劃一切,把舒芯沅帶出宮,也是我忽悠她把這錦盒交到你手上的,更是我把錦盒蓋子開啟,放到皇帝老母的床頭櫃上……,知道為什麼完事了我還留在太醫院,不願隨舒芯沅馬轎離開京城?”
無需絞盡腦汁用上激將法,或旁敲側擊之法逼他說出原由,他自己倒憋不住說出來了,省下不少時間,深怕沒人知道他犯罪過程,不過……曇葦更像是讓柳荀楓死個明白,為之道來。
“因為我要親眼看著你被抓,親耳聽到你處以死刑,…就算這事兒與你無關,但錦盒是你送出宮的,太后娘娘何等身份,稍稍嚇一嚇就是死罪一條,咯咯咯…”
他慢慢湊到柳荀楓耳廓,壓低聲線,用只有彼此聽得到的聲音道:“云溪谷柳少主,別來無恙,我無名氏從地獄深淵裡爬回來了…回來償債的……”
柳荀聽他自稱“無名氏”,心臟猛然竄動,嘴裡僵硬而怔忡地念道:“無—名—氏”
他就是當年順著小溪飄到云溪谷河岸旁的小男孩!無名氏——無父無母,街頭流浪,時常飢腸轆轆,為搶一肉包,被人暴打丟進湍急的水流,慶幸被師傅撿回條命。
他從前不願讓任何人給他取名,云溪谷村民不知當如何稱呼他,索性直接喚他無名氏。
乍想,曇葦二字還是師傅當初為他取的,他直截了當棄之不悔,如今居然用上了!
時隔多年,大家都長大了,當年曇葦為讓自身強大,不受外界欺辱,風吹雨打長跪青苔石階,城心拜入師門…
當時,柳荀楓亦有拜師打算,師傅卻只收他兩其中一人,讓曇葦和柳荀楓一決高下,收不收看倆娃的表現。
曇葦明明打贏了他,師傅兩袖清風一卷,從未說過要收贏家,師傅伸手帶走了落敗者柳荀楓。
自那以後,幾天都不見曇葦,三個月後,曇葦懸樑自縊,有棺有碑,立在云溪谷花環包圍的墳場中,怎會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他還和趙國,和舒貴妃有關!
“你不是已經……”
“已經懸樑自縊?”曇葦低聲哧哧笑,自問自答,情緒起伏跌宕,“我是打算這麼做,可是我不甘心啊,我死了,就看不見師傅了,我、我捨不得……,我不知道師傅心裡有沒有我,會不會為我難過,我只能試探。”
“所以你就炸死!”柳荀楓壓下濃密平緩的黑眉,纖長的睫羽顫了顫,冷道:“那具屍體…”
“當然不是我了,咯咯,為了試探師傅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我自己跑出了谷,找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和我體型相貌相似的小男孩,我殺了他,將他偽造成了我,我就可以躲在背後,默默注視師傅的背影……
“…師傅為我哭,為我造木棺,為我徒手挖墳坑,將我輕輕安放在地底,可是……”
“那都是騙人的!”
狂風大作,彎彎的齊劉海隨意翻騰,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灌滿歹毒與陰狠之色。
勾在柳荀楓喉結的兩指滑到後勁,猛地把柳荀楓向下按去,抬膝狠狠打在柳荀楓肚子上,接著抓緊他後發,不顧他嘶啞痛苦,繼續陷入自己的悲傷中。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做這一切的是你們,而不是師傅!”
曇葦說——為他哭、為他做棺材、為他徒手挖坑埋他等等,其實都是柳荀楓,柳景山,落花辭三姐弟做的。
“為什麼我死了,師傅卻和藹可親的撫慰著你們的頭,極近溫柔的安慰你們!他甚至連我墓碑最後一眼都沒去看!我就這麼不值得他思念嗎!”
“如果…”柳荀楓微彎著身,痛苦的抱著自己腰腹,額上滲滿了細汗,顫聲道:“你的恨來源於師傅,為何不自己找他算賬,我可是為你哭了三天三夜,全谷裡可以稱得上對你最好的人,你不知感恩,更無感動,我也不說你什麼,可你也沒必要跑來害我吧!把我的善意踐踏成什麼樣!”
“呸!”他別臉吐了口唾液,不屑道:“你也配同情我,笑話!我只要師傅一人待我好,其他人不過是塵世間微不可查的沙粒,算不得什麼。”
算不得什麼?
柳荀楓好想哭著笑笑著哭,當年對他最好的人,柳荀楓敢對天發誓非自己莫屬,當年待曇葦最差的人,柳荀楓親眼目睹,師傅名列前茅,他咋養成了自虐人格,想著心心念唸對自己最差的人嘞?!
柳荀楓嘖嘖無奈,當年為他哭了三天三夜,真是餵了狗。
寂靜片刻,曇葦眼神渙散,恍恍惚惚又陷入自己的找虐思維。
“先前你沒來京城,其實我的目標是柳景山,明明聽說他入宮了,為了殺他,我入士做醫官,天天在後宮裡尋找柳景山身影,他就行人間蒸發般,毫無線索,你是不是也找不著他?”
柳荀楓視線若有若無的在鄧公公身上流連,鄧公公見狀,全身顫慄,暗自興慶自己事先改頭換面,把自己吃肥,又抹了厚厚的白粉才進宮的,所以躲過曇葦暗殺。
而一旁的喬將軍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感覺與舒芯沅和頭骨案子不沾邊,沒心情細究,他腦海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什麼計策,踱步到看熱鬧的蕭羽身邊,說了悄悄話。
鄧公公又把視線放在曇葦身上。
曇葦絮叨著,“…可是我找不著他,後來聽說你來了京城了,我就把柳錦山放一放,先和你再決高下,這次我還是贏了,咯咯咯……”
“……可是,師傅喜歡弱小的,那我只能殺了你……如果我還能苟活下來,會繼續追查柳景山下落,等他死了,將全部精力用在對付劍仙落花辭身上,等你們都死了咯咯咯,我就成功報復了師傅,師傅一定很痛苦,那樣才有意思咯咯咯……”
“既然你都說師傅很疼我仨兒,你就不怕他老人家為我們報仇而殺你麼。”
“怕呀”他誠然道:“我可以跑啊,讓他抓不著我,逮不著我,我氣死他。”
柳荀楓:“…………” 這貨病的不輕,該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