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是那群尸位素餐的傢伙,在朝堂裡攪弄風雲,對邊關戰事一點都不清楚,就指手畫腳。”
“割地求和,真他孃的想的出來。”
孔毅還記得,這次是倭奴來犯,朝廷還擊,這裡作為南部邊境的省城,是主戰場之一。
他從江南古鎮出發時,倭奴進犯百里,直逼他從小生活的邊陲小鎮。
“談和,割地……”孔毅嘴裡唸叨著,暗自鄙視軍士的淺薄。
談和這種事,從利益的角度考慮,只需割地就能換來幾年平安,算是可以接受的選擇。
雖然有些時候,談和是溫水煮青蛙,但現在北域胡人匈奴進犯,西部諸族部落蠢蠢欲動,如今的情勢,算是內憂外患。
這幾方勢力裡,倭奴屬外敵來犯,過往並無爭端,先談判穩住,等解決內亂之後,再將其驅逐。
割地則是必要的犧牲,透過幾座城鎮,穩住當前的形勢,怎麼看都並不虧。
“鐵幕關到清翠關,這數百里的城市,都將在倭奴的統治下生存。”
“唉……這真是吾等之恥辱啊。”幾位軍士搖頭嘆氣,借酒澆愁。
但這話聽在孔毅耳裡,卻有著其他的含義。
清翠關,他家就在此關旁邊。
飽讀史書的他,是知道割地城池的民眾,會被駐城守軍,如何對待的。
而靜姝,還在那裡。
孔毅的臉色陡然蒼白,他連忙走過去,朝討論此事的幾位軍士拱手,而後道:“學生斗膽聽了幾位軍爺的談話,現在有些疑問。”
“還請幾位軍爺,替學生解惑。”
這一桌坐著三位軍士,皆是面色通紅,一位微胖,一位高壯,一位側臉有條刀疤。
從內袍來看,這三人,似乎在軍營裡,是帶著官職的軍士。
刀疤軍士將目光,落在他素白的長袍,還有頭上的儒冠上,面色陡然陰沉片刻。
但隨即,他便嘆了口氣,拿起手邊的酒壺,往碗裡倒滿清澈的酒水。
這時,孔毅的幾位同門,也是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皆是色變。
“這孔十五瘋了,敢去招惹軍士。”
“唉……誰知道呢?估計是犯病了。”
在眾人的討論聲裡,新逢臉色變換片刻,而後拽過旁邊的書生,道:“你去,將墨漣閣管事的人請來,就說十五是解元,現在和軍士起了衝突。”
“他會過來的……”
說著,新逢帶著視死如歸的神情,朝孔毅的方向走去。
自古軍士與書生不和,無論是從治國理念,還是其他方面,一方嫌其粗鄙,一方嫌其窮酸,總之就是互相看不順眼。
而當今朝堂之上,這種矛盾越發激化,前段時間就有書生,撰寫文章辱罵軍士,之後就被當地的七品軍士,打的起不來床。
“十五,你惹幾位軍爺幹嘛。”
新逢走過去抓住孔毅袖子,而後看向桌上的三位軍士,堆起笑容道:“幾位軍爺,在下這兄弟腦子不太好使,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說著,就想把他拽走,但孔毅卻紋絲不動,只是定定的盯著刀疤軍士,直到後者將盛滿酒水的土碗,遞給他。
“喝了……”刀疤軍士言簡意賅。
孔毅絲毫不怵,端起土碗,將滿溢到流出來的酒一飲而盡。
“咳咳咳……”
火辣的酒意直嗆喉嚨,被窖藏過的酒水,入口微涼,但喝下去之後,卻是猶如烈火燒灼著食道胃袋。
孔毅咳嗽的厲害,直咳得面龐通紅,但還是站的筆直。
看到這一幕,刀疤軍士眼裡凌厲稍緩,他還是沒有一句廢話:“問吧,什麼事。”
新逢守在旁邊,看軍士沒為難孔毅,便鬆了一口氣。
這會兒去喚掌櫃的書生,也趕來了,在他的帶領之下,身材微胖的掌櫃跑著趕來,連連陪笑,似乎也覺著這事情不好處理。
“幾位軍爺,這位是鄉試新中的解元,若有不妥之處還請擔待……”
始終沉默的微胖軍士,眼裡浮現訝異,而後溫和笑道:“沒想到是解元,國之棟樑啊。”
高壯軍事依舊悶頭喝酒,但聽著幾人的話,不禁多看了孔毅兩眼。
沒理會眾人的誇讚,孔毅緊盯著刀疤軍士,沉聲道:“離清翠關三里的河邊,一座江南古鎮坐落在此,可曾在割地之列。”
刀疤軍士微怔,他沒想到,這位看起來有點莽撞的書生,問的居然是,這種沒什麼營養的問題。
高壯軍士略皺眉,他沉思片刻,遲疑道:“你說的是齊鎮?”
“嗯,是的。”孔毅眼睛微亮,目光凜然。
“唉……”微胖軍士苦笑嘆氣,接話道:“倭奴進犯正凶,但上面下令撤軍。”
“照常來說,倭奴作為侵略方會……”
他沒繼續說下去,但孔毅聽懂了。
屠城……
一時間,氛圍略顯沉寂,刀疤軍士拿起酒壺倒滿酒,兇悍面龐浮現笑意:“讀書好啊,高中解元前途無量,剩的和我們這些大老粗似的。”
“每日打生打死,將腦袋別在腰上……”
“不過……”他話鋒一轉,字字璣珠:“等入朝堂之後,且不要聽那群腐敗的傢伙擺佈,軍士不怕死,民眾也不怕死。”
“覆巢之下無完卵,國破,你們這群讀書人也將流離失所,不要想著得過且過,割地求和。”
孔毅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而後盯著高壯軍士,道:“這位軍爺,能否帶在下出城,我想回齊鎮看看。”
他面上平靜,隱在袖子裡的手掌,卻不自覺緊攥成拳,他感覺心臟裡泵出來的血,混合著之前進入胃裡的酒意,變得異常滾燙。
甚至將他的眼睛,都灼的通紅。
高壯軍士沒直接回答,而是拿起酒壺,斟滿面前的土碗後,給孔毅的碗裡也倒滿,而後將裡面清澈的酒液,一飲而盡。
孔毅也不含糊,仰頭喝盡碗裡酒,而後紅著眼睛將土碗,重砸在桌子上。
高壯軍士提起桌旁的劍,道:“媽的,上面下令撤軍,和老子有毛關係。”
“草,老子這就殺回去,守不住南部防線,老子就不信連一座古鎮,都守不下來。”
新逢聽得熱血沸騰,他乾脆拿起酒壺,將裡面的酒全部幹盡。
其他兩位軍士也站起來,喝盡碗裡酒,和孔毅等人奔出墨漣閣。
趁著夜色,一行人牽著馬直奔城門,馬蹄落下的聲音猶如驟雨,聽得孔毅心裡異常焦躁。
戰時封城宵禁,一是防止敵襲,二是防止城內有倭奴諜子,與其裡應外合,出其不意攻城。
允許出城的時間,是辰時到申時,但這三位軍士手持令牌,並且官職在身,自然不受束縛。
將孔毅和三位軍士送到城門後,掌櫃扶著喝的爛醉的新逢,笑道:“待四位歸來,我為你們接風洗塵。”
新逢紅著臉,含糊不清的嚷道:“你瞎啊,算上老子,是五位……話說回來,老子的劍呢?”
“這群倭奴,老子遲早屠盡……”
掌櫃麵皮一抖,也不言語,而是向孔毅等人低頭拱手。
待他們走後,他才扶起新逢,罵道:“你這蠢物,不會喝酒還喝,一壺酒是十碗。”
“還提劍,你提個頭啊……”
“他們這一去啊,生死未卜……”
……
懸掛的星河潑灑清輝,將官道照的清晰,馬蹄踏過略顯泥濘地面,長袍激盪,長劍摩擦劍鞘的聲音清脆悅耳。
和談之後,倭奴軍備力量鬆懈,這一路上遇到的兵卒,屈指可數。
等他們抵達齊鎮時,臉上沾滿血汙,在城郊的河邊清洗乾淨後,孔毅四人隨著行商,進入城裡。
這個往日祥和的邊陲小鎮,此時卻彷彿籠罩在陰雲裡,偶爾能看到倭奴的巡邏隊,去店鋪裡肆意拿走貴重物品。
店主陪著笑送走倭奴,眼裡的心疼肉眼可見。
沒去管這些事,孔毅牽著馬,面龐疲憊的趕回家裡祖宅。
“沒屠城,靜姝應該無事。”他望著不算和諧的鎮子,懸著的心稍微回落。
但是,等他抵達古鎮西北角,規模不算太大的宅院前時,卻看到旁邊靜姝的家門上,貼著封條。
心裡咯噔一聲,孔毅攥著牽馬繩的手,不自覺收緊,骨節甚至因過度用力,而略顯蒼白。
“這是你家?”刀疤軍士嘆氣,聲音乾澀。
孔毅沒回答,他走到硃紅色的門前,目光落在略微褶皺的封條上。
他沉默的撤掉封條,眼裡浮現殺意。
這時,一聲熟悉的呼喚,倏然從後面響起,將他拽回現實。
“十、十五,你回來啦……”
這聲音蒼老且熟悉,孔毅回過頭,看到一位穿著麻布衣的老者,就站在不遠處,手裡還柱著根破爛的木棍,正眯眼盯著他。
老者沾滿灰塵的面龐,皺紋密佈,下巴還有一道暗紅色的傷口,似乎是最近才被割破的。
“陳叔?”孔毅端詳了一會兒,才辨認出老者的身份。
“十五,你總算回來了。”陳叔老淚縱橫,疏於清理的白色鬍鬚上,沾著汙漬灰塵,隱約間還有些許乾涸血跡。
他顫顫巍巍的拄著柺棍,幾乎是腳步踉蹌的走到孔毅面前,還沒靠近,他就“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孔毅面色微變,連忙跑下臺階,去攙扶骨瘦如柴的老人:“陳叔,柳家為何被封,還有……”
還沒等他說完,陳叔就推開他的手,老淚縱橫的跪倒在地上,哽咽道:“十五,對不起……我沒能攔住柳小姐。”
“都怪我膽兒小,我愧對您……”
“這……”孔毅麵皮微抖,眼裡浮現出淡淡的慌亂,但他還是先扶起老者:“陳叔,地上涼,您先起來。”
陳叔是孔家的管家,從年少時,就隨著孔毅祖父住在老宅裡,負責侍候衣食起居。
當時孔家經商,生意還算不錯,在這江南古鎮裡,也算是比較顯赫的家庭。
後來突遭變故,家財散盡,但陳叔還是留在孔家,拿著微薄的薪水,照顧著孔家三代人。
說是管家,但他在孔家的地位,其實早就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
此時看到陳叔這般模樣,孔毅自是焦急,誰知他稍微用力,竟是沒扶起來前者。
陳叔癲狂的磕著頭,皮包骨的額頭,早已經血肉模糊,黏膩腥紅的鮮血,帶著破碎的面板,粘在青灰色的石板上。
“倭奴佔領齊鎮後,柳家為求富貴,就將靜姝姑娘,送給守城首領……”孔毅手一抖,目光恍惚了一陣。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進省城之前,靜姝溫婉柔和的聲音。
父親說,只要此次你高中解元,他就接受你的提親……
他還記得,當時陽光晃眼,一如今時今日。
孔毅眼睛被光晃得有點刺痛,但他的嘴角還是扯出一抹弧度,嘀咕道:“沒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三位軍士盯著他的背影,臉上帶著些許唏噓與複雜。
這是很現實的事,戰亂年代,正好就應了一句話。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戰爭降臨之後,要是朝廷選擇割地和談,或者城池被佔領,實際上,敵軍得到的不僅僅是城池,還有這一城百姓的性命。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駐城守軍要是覺得,這些百姓是累贅,或者不好管理,就會屠城。
所以,為了活命,不少人都會想方設法的,討好守軍。
這位叫靜姝的姑娘,和孔毅只是相好,就算是選擇嫁給其他人,也並無不妥。
更何況,這是父母之命,自古忠孝難兩全。
面對死亡威脅時,任何人都無法保持理智,堅守道德和尊嚴的前提,是先活下去。
有的人,甚至會主動將妻子獻出去,還有人丈夫剛在戰場上犧牲,她就改嫁敵方守軍。
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
“唉……”一聲嘆息,從後方響起,刀疤軍士走過來,拍了拍孔毅的肩膀。
“陳叔,我也贊同靜姝的選擇,這與你並無關係。”孔毅眼裡帶著淡笑,不似作假。
但老者,還是堅持跪伏著,他乾枯瘦弱的身體顫抖著。
直到幾息之後,他才悲切的說道:“十五,柳姑娘她並沒同意,而是執拗的要等著你,後來這城裡的百夫長逼迫的緊。”
“她父母為活命,將柳姑娘迷暈,送去百夫長的營帳……”
孔毅手掌微顫,眼皮狂跳,額頭浮現出猙獰青筋,眼睛因憤怒而瞬間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