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明，好吃與否，其實完全是個人感覺，跟食材的關係不大。一般人覺得山珍海味好吃，那是因為他不常吃；國王皇帝覺得青菜豆腐好吃，也是同樣的原因。大家吃的，其實都是一個詞：新鮮。”九素說道，“而且，很多山珍海味跟普通食材區別也確實不大：都說燕窩好吃，但是吃過的人都知道，那東西跟粉絲沒啥區別；那個熊掌……”她指了指桌子上一個大盤子，這是大家下筷子最多的一道菜，畢竟在國內有錢也吃不到：“是不是覺得跟某些牛雜差不多？”

“嗯。”魏承恭老老實實。

“所以，山珍海味什麼的，吃的其實是稀有，是價格，是身份，是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九素笑道，“如果這些黑熊麋鹿像雞鴨一樣多，如果豬牛像大熊貓一樣稀少，那你日常吃的菜是不是就成了山珍海味呢？”

魏承恭只能點頭。

“所以，如果真的著眼於‘吃’，山珍海味跟普通的豬牛魚蝦並無區別——確切地說，是各有千秋，口感上還是有一些區別的，但說不上誰高誰低，就像有人愛吃肥肉，有人愛吃瘦肉一樣，”九素繼續道，“總之，山珍海味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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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廚藝呢？”鍾離娜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嬉笑顏開，“影響食物的不止是食材吧？”

“我們的廚藝比你所知的哪位廚師差了？”九素也不生氣，微笑著問道，“我想，我們的廚藝，就算是位元級廚師……就算是比國宴廚師，不說有過之無不及，起碼也可以說是毫不遜色吧？”

鍾離娜笑嘻嘻的，但是不說話：國宴她沒吃過，但是國宴廚師做的菜，她可是真吃過，感覺……嗯，記不得了。不過，特級廚師做出來的東西他倒是常吃，感覺……確實，也就那麼回事兒。

“中國人做菜，講究個色、香、味，”九素繼續說道，“這裡其實忽略了一項，就是口感，不過我們權且當它被包含在‘味’中了。所以中國人所謂的廚藝，不過就是透過各種手段加工、調配食物的這三個方面，取悅人類的能力而已。而如果能把心思花到這三個方面之外，讓人獲得一些額外的滿足感，愉悅感，比如拿兩個雞蛋一棵蔥，做出‘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四道菜，讓人在視覺，嗅覺，味覺，口腔觸覺之外，還能產生某些聯想，帶來額外的滿足感愉悅感，那就是匠心獨運，算是名廚了。”

魏承恭和鍾離娜對視了一眼，兩人都表示，您先緩緩，我們有點兒暈。

“但滿足感愉悅感幸福感具體能到多高，不是廚師單方面決定的……”九素繼續說道。

兩人都明白，還要看食客的口味——這是九素仙女剛剛說的。

“這裡我並不是說食客的口味，”九素說道，“而是說食客的品鑑能力……嗯，也是口味的一種，算是‘口味’的進階版吧。”

“不明白。”魏承恭老老實實地說道。

“這一桌大菜可以提供100點的愉悅，”九素示意了一下長桌子，說道，“但是，也得要能感受100點愉悅的人，才能感受到這100點的愉悅；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的感覺只能到90點甚至更低，那麼對他們而言，這一桌大菜，就只能提供90點的愉悅——這或許是新東方剛畢業的三級廚師也能達到的水平，那也就意味著，對他們而言，這一桌大菜，與新東方畢生做出來的東西，沒有任何區別。”

“您的意思是，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魏承恭試著給出總結，“或者說，高山流水，知音難覓？”

九素點頭，又說道：“很多東西都是這樣，頂尖的作品，需要頂尖的鑑賞家，才能在很細微的地方，看出其高明之處。82年的拉菲八萬一瓶，但是我相信，在你嘴裡跟幾百元一瓶的一級品沒有任何區別；特供正山小種六萬一罐，但是你的話，會覺得它喝起來跟市場上兩千五一斤的茶葉一模一樣；傅抱石的畫、華世奎的字價值鉅萬，但是我相信，你覺得你美術老師，書法老師的臨摹也毫不遜色。”

魏承恭：“……意思就是，我們說廚師的廚藝不好，其實要怪我們這些食客山豬吃不來細糠？”

“很多時候確實是這樣，”九素說道，“這種鑑賞能力，需要很細微很敏銳的感覺；而這種感覺雖然被稱為‘感覺’，其實跟感覺神經的關係不是很大，它基本來自於記憶，來自於大量的實踐和比較。所以，即使你已經經歷了易筋伐髓，能夠自我管控、自由構建身體，理論上也能模擬構建出那些鑑賞家的神經系統，但依然不會具有同樣的鑑賞力——當然只要你願意，透過長時間的鍛鍊，你也能擁有就是了。

所以，問題在於，你願意擁有這樣的鑑賞能力嗎？”九素最後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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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片刻，魏承恭搖搖頭，說道：“還是不要了。”

九素微笑，似乎就猜到這個小弟會這麼說。另一邊，鍾離娜急忙問道：“為什麼？”

擁有頂尖的能力——無論是哪個方面的——那是無數的人夢寐以求的，因為這意味著可以走到行業的頂尖，沒想到……

“因為這樣的話，生活中會少很多樂趣啊。”魏承恭答道。

“什麼意思？”鍾離娜納悶道，“你說反了吧，難道不該是多一些樂趣嗎？”

能提供100點愉悅感的美食，在普通人嘴裡卻也只能感到90點的愉悅，而在美食家嘴裡能得到完美的100點滿足，美食家明明要比普通人多享受10點的愉悅。

“胃口養刁了，就不容易滿足了，”魏承恭搖頭說道，“當我的感覺上限停留在90點的時候，我會很容易獲得滿足，隨便到一個餐館點兩個菜，就會吃得很滿意；但是當我的感覺上限培養到100點的時候，是不是除了那幾個國宴廚師，其他人做的菜我吃起來都會覺得不夠味？”

鍾離娜：“……”

好像……還真是這道理。

九素笑道：“說得好。”看向鍾離娜，微笑著道，“小魏這話是技術性的解釋。如果用我們修真者的話來說，就是需知物極必反。天道嫉滿，人道忌全，事事要留個有餘不盡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損我。若業必求滿，功必求盈者，不生內變，也招外憂。說得再直白一點，則是福不可享盡，勢不可用盡，錢不可使盡，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

“哦……”鍾離娜點了點頭，又看了看魏承恭，心中對這傢伙的嫉妒心減少了一些。

不錯，在得知這個傢伙竟然能得拜兩位仙女為……姐，即將步入無數人羨慕的修真界，有了得道成仙機會的時候，即使是平素自詡灑脫她，心中也難免有了妒忌。

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但是，從剛剛的事情就能看出來，這小子被選中，實在不是因為幸運：從他的表情來看，他並沒有想到九素所說的這些。也就是說，他剛剛說的、不要頂尖的食物鑑賞能力的話，全是出於本心。

但這出於本心的選擇卻跟修真者的信念暗合……只能說，真不愧是兩位仙女千挑萬選出來的人。

“之所以跟你說這些，還說了這麼多，”眼看兩個年輕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九素最後總結道，“是想要告訴你，用不著羨慕某些人的享受，更不要迷失在他們的誘惑裡，他們能給你的，其實並不比你能接觸到的強多少。”

“總而言之，知足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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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吃飯也沒意思，於是不久後，這個飯局就從地上吃到了天上——也不知道是誰施法，把桌椅飯菜地皮都抬到了半空中，遊蕩於天地之間。

於是大家看到了十六世紀時的南京城——當然已經只剩了一片廢墟，除了某些比較耐久的建築物，也就剩了城牆還能依稀辨認，卻也已經是一片青綠鬱鬱蔥蔥，獐豝鹿兔於斷垣殘壁之間穿梭，對於低空中飛過（魏承恭他們的泡泡在地面十米左右的高度，也就是所謂地效飛行）的古怪猴子們表現出好奇，卻並不害怕，大約，“躲避人類”這個觀念在漫長的數百年間，早已經消失在它們的記憶中。

大家也看到了十六世紀的北京，儲存得要比南京更好一些。畢竟是在乾旱少雨的北方，城裡的標誌性建築又有很多是石造的，比南方的木造建築更為耐久，於是整個城市的辨識度也要更高。

但依然是一片荒蕪。

不僅是南京和北京，江戶，德里，麥加，雅典，羅馬，巴黎，倫敦，乃至於新大陸上的特諾奇提特蘭，基多……舉凡在16世紀的世界上曾經存在過的城市，莫不是一片廢墟。

看得多了，不免讓人心生唏噓：一想到眼前的景象或許就是人類的未來，人類所創造的文明有一天會變成這個樣子，並繼續衰敗下去，直到最終在自然界中消散得無影無蹤，就覺得現在所有的努力，所有所作所為，都不過是鏡花水月，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