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僵住,他能很明顯地看出來,沈榷在看到自己的時候進行了一個毫不避諱地對於記憶的搜尋。
隨後就是說出這句話的口氣,彷彿兩個人從學生時代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交集一般,現在還能夠叫得出名字已經是一件相當不錯的事情了。
可他也不能就這樣保持沉默,於是在吸了一口氣之後,輕輕地應了一聲,“是啊,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怎麼會忘呢?”沈榷聞言笑了兩聲,只是這種回答裡充滿了禮貌與客氣,“我記得當年班上的人對你印象都挺深刻的。”
離林深最近的顧十遠則是盯著他的臉看了看,又回頭一望沈榷,立刻就明白了點什麼,抬手輕拍林深的後背,示意他進去坐。
想象一件自己不願意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是一回事,而真正去面對這件事的發生,去靠身體感受這一切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儘管或許前期為自己做了不少的心理準備,思考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可等它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才會意識到那些事前的準備似乎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林深只感覺自己的雙腳在動,好像在跟著顧十遠走進屋子裡,但是耳邊聽到的說話聲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膜,聽著朦朦朧朧的。
沈榷就坐在他斜對面的位置上,不管是臉上露出的笑容,還是手上身體上一些下意識的動作,都在告訴著林深這個人沒有任何改變,他還是他。
但是在這個人的記憶裡,林深已經消失掉大半了,那麼接下來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林深曾經認為的唯一能夠與之分享苦難和情緒的人,那個就算無法完全感知自己的想法和精神變化,卻依舊能用最大的耐心去陪伴和傾聽的人,現在已經沒有了這段記憶了。
如果說對於之前被困入18號公寓的助理來說,那個走不出去的空間和無人交流理解的地方是一個孤島的話,林深從沒有因此感覺到特別明顯的孤獨。
反倒是此刻,他明明就身處在現實世界,他的身邊甚至有不止一個人,他還能偶爾成為話題中的一人,他卻感覺要比待在公寓裡的時候孤獨寂寞多了。
顧十遠沒有就林深怪異的表現再有意向沈榷詢問什麼,而是盡職盡責地繼續帶動話題,去討論他們來這裡的目的之一。
而沈榷臉上則是神采奕奕的,對於一個之前一直不能獲得任何支援,靠自己一個人做著一件完全看不到成果和盡頭的事情,突然所有的幸運降臨到頭上,換誰會不高興呢?
擁有了能夠理解和幫助自己的同事,又獲得了更多來自外部的支援,從而改變了自己的上司和領導的想法,沒有比這更能讓沈榷高興的事情了。
林深看著他說話的樣子,甚至能想象出對方的心理活動。
若是換做過去,沈榷說不定會迫不及待地跟他分享這些收穫和改變,但現在都不可能了。
“現在的這種看護環境,說實在的也是無奈之舉,”沈榷歉意地衝顧十遠笑笑,“病人們的情緒和狀態實在是難以控制和預測,再加上我們在一些相當關鍵的問題上做不到正常溝通,如果讓他們隨意活動的話會面臨很多難以預估的意外情況,更何況,顧先生你們應該也看到了,這間醫院並不是專門為了這些特殊病人設立的,其他部門還有其他同事都有自己正常的工作,不能對他們產生影響,所以說真的沒辦法。”
林深幾乎是在這個時候才從自己的思緒裡徹底抽離出來,而話題已經不知道從哪兒變化到哪兒了。
他轉眸去看沈榷和楊醫生,發現沈榷的目光專注地看著顧十遠,只有楊醫生時不時打量一下說話的兩人,然後就轉眼過來看自己。
結果此刻雙方四目相對,楊醫生動作一頓,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彷彿上課開小差被老師抓住的學生。
“怎麼了?”沈榷聽到他的聲音,停下對話輕聲詢問。
楊醫生眨了眨眼睛,有意無意地又瞟了林深一眼,才有點僵硬地搖搖頭,道:“沒什麼,可能是昨天晚上沒睡好,落枕了還是怎麼的,感覺有點不舒服,不用在意我,沒事的……過一會兒可能就好了。”
沈榷“哦”了一聲,沒有過多糾結。
反倒是顧十遠轉過頭來盯著楊醫生看,很顯然對他來說,楊醫生的理由顯得有些牽強。
“我倒是挺好奇的,”顧十遠雙手合十,輕輕放在自己的腿上,身體微微往前探了一些,“楊醫生是怎麼找出這種規律來的?並且透過這種規律,定位到我們使用的語言和文字上的?”
話題一下子轉到自己身上,楊醫生一愣,只能勾起嘴角有些尷尬地笑笑,“其……其實說白了,還是碰運氣……”
“碰運氣?”顧十遠挑了挑眉毛,“那楊醫生這可太幸運了,隨便碰一碰運氣,還真就能猜對,運氣簡直不要太好啊。”
楊醫生很明顯能感覺出顧十遠話中的意有所指,他下意識地蹙了一下眉頭,但很快就舒展開了,調整了一下坐姿之後,只是繼續保持著那個笑容。
“您要這麼說,我也確實只能這麼承認了,”他眨眨眼睛,“就……就是有時候突然一下子靈光一現,很難講清楚,但也就這麼幾次,不然我們進展也不會這麼緩慢了,能夠分辨出來的詞和字,都是些比較常見的不難以理解的,而病人話語裡最關鍵的部分,現在依然是個謎,所以光是靠我這點運氣,接下來恐怕是不夠用了。”
顧十遠聞言,臉上的笑容像是帶著什麼特殊的意味,。
在轉頭看了一下林深的表情之後,才又回答道:“楊醫生不能這樣就失去信心啊,現在是現在,將來是將來,萬一真等到那個時候,老天爺又把這份幸運拋到你的身上,你再靈光一閃幾次不就什麼都能推測出來了嗎?我們是相當期待那一天的,我相信到時候所有不理解你們這份工作的人,都會對你們刮目相看的。”
楊醫生自然是聽出了顧十遠話語中陰陽怪氣的部分,但他也只能笑著點頭,說著“希望吧”,雙手則是無意識地抓緊自己的白大褂,內心的情緒展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