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鶴亦沉默了,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林深。
而林深當然也深知,光靠這個幾句話同樣是不可能就徹底讓對方放下心中這種糾結和矛盾的。
這樣的選擇和結局關乎著太多人的生死,過去沒有絲毫交集,可一旦與自己產生了聯絡,那麼就只有靠近死亡這一條路。
在明知道結果都是相同的情況下,還要嘗試著用這樣的方式去尋求他們的選擇或者同意,也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堅持做下去的事情。
林深不敢想象,如果換做是自己,也能堅持那麼久嗎?
儘管內心知道他們確實自主做出了選擇,可這種死亡又與自己脫不了干係,要有多強大的內心才能保證自己不崩潰?
或許有時候死亡並不是真的讓一個人變得不是“人”,而是在這個個體自己選擇放棄掉某些東西的時候,他才會真正被從“人”的範疇裡分離出去,成為怪物一樣的存在。
想到這裡的時候,林深忍不住看向了田松傑。
如果不是別人都看不到田松傑的存在一次次提醒著自己,林深或許不會有多少時刻意識到面前這個年輕人早就已經不是人了。
人到底是什麼呢?
擁有一個人的外形,就能是人了嗎?
那麼之前藉著某個男人的身體,從圖書館裡跑出去的紅煙館的怪物,也能稱之為人嗎?
張鶴亦用手敲了敲腦袋,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道:“確實……你說得這些話,我在理智上又何嘗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大腦但凡正常思考,都會給出這樣一個合理又能夠接受的答案,但人卻不完全是被理智思考驅動的,所以才敢冒險,才敢於去抵抗某些可能力所不能及的東西。”
天台頂忽地吹過一陣風,直接把張鶴亦的劉海給吹亂,也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出情緒。
“我能感受到你在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但沒關係,”張鶴亦稍稍抬頭,眼中的光很是黯淡,“我就該被這樣折磨,就該困在這種反反覆覆的思緒和選擇中不斷往下陷,畢竟我確實是這些人死亡的罪魁禍首之一,我不該以任何方式從這份責任中掙脫出去,這是我應得的。”
“我不想為自己開脫,因為我還要繼續做下去,在雙瞳徹底消亡之前,都不會停下來。”
林深感受到,有另外一種注視的目光,似乎透過了張鶴亦的身體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那目光中沒有避諱,沒有心虛或是謊言,就是那麼坦蕩地將自己丑陋的部分展現了出來。
就連站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的田松傑,都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眉頭微微蹙起。
“等到我的意識死絕了,也就是它徹底消失的那天,就算在這個過程中依然有不少人會被犧牲……我不會說他們死得其所,也不會說他們的死亡是有價值的,這全都是我的惡造成的。”
林深覺得話題變得越發沉重,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來,道:“從收到那個銅製的眼睛開始,你之後還嘗試著找過嗎?是誰把東西寄給你的?”
張鶴亦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了出來,搖搖頭,“找過,一直到我選擇一躍而下前的那一刻,我都在嘗試尋找,可是沒有任何線索,它就那樣憑空出現在那裡了……我也想過很多次,如果我當時不開啟,如果我當時不好奇,是不是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但轉念一想,那或許更加不對。”
“它不出現在我面前,也同樣會出現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造成相同或是不同的嚴重後果,我逃掉了,總還會有別的人中招……我可以保證我選擇了與雙瞳相反的道路,但要是換做別人呢?那不如還是我來。”
林深垂眸想了想,又問道:“那學生呢?我看到的筆記裡,提到說你開始沉迷於研究的時候,有一個學生幫你傳話,但是不讓他跟你見面。”
“學生?”
就好像第一次聽到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張鶴亦的語氣裡充滿了疑惑。
他慢慢蹙緊眉頭,來回走動幾步似乎是在回憶裡搜尋著什麼。
接著他頓下腳步,轉過頭來道:“如果我的記憶還不算模糊的話,我不記得我有安排什麼學生幫我傳話,那個銅製眼睛的箱子來得太過蹊蹺,我不可能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還把這件事情交代出去的。”
“那……那個學生是誰?”田松傑也疑惑了起來,摸摸下巴。
林深搖了搖頭,“他似乎嘗試著找過你好幾次,但都被拒之門外了。”
張鶴亦眨眨眼,沉默了片刻,“我甚至不知道他來過,我們是關係好,但更多像是志同道合,沒有親密到必須每天見面交流的地步……我當時唯一慶幸的,是沒有把他捲進來,可結果上來看,還是我害了他……”
啪嗒。
一滴血淚順著張鶴亦的眼眶落了下來,滑過臉龐還沒來得及落地,就被風吹了好遠。
“……”
林深突然注意到張鶴亦的身體愣怔了一下,接著那雙眸子轉過來,看著他,“我的意識集中在一個地方太久了,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不然那些東西又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麼事情來……”
像是一陣風。
林深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只是感覺站在眼前的某個人,突然像是隨著夜風“啪”一聲消散了似的。
等他再定睛看去的時候,那雙平靜的眸子裡已經染上了讓人眼熟的懼色,顫顫巍巍轉頭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天台邊緣。
五樓說高不高,說矮自然也沒有矮到什麼地方去。
像是被這樣的樓層高度嚇到,張鶴亦的肩膀一下子就縮到了一起。
他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回過頭眯著眼睛才在手電筒的光線下辨認出了林深的模樣。
林深又是怎麼意識到這一點的呢?
是他發現張鶴亦在看向自己的瞬間,臉上的五官突然就忍不住皺成了一團,眼淚瞬間像是決堤的河壩一樣再次傾瀉了出來。
但是這種哭泣卻很安靜,跟他之前叫叫嚷嚷的緊張不同,帶著一種極度剋制的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