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話的意思是……”
張鶴亦抿起嘴,他緩慢地垂下腦袋,似乎是在看黑夜的住院樓下,“它對人心的估算還是太過淺薄了,它以為所有人都會跟計算和想象中的一個模樣,只要你給的誘惑足夠多,就一定能達成自己所謂的目的,可是它沒有想到,世上有時候就是會有被稱為‘怪胎’的人。”
說到這裡,對方才把目光收了回來,一步從天台邊緣走了下來。
這樣的動作讓田松傑鬆了一口氣,悄聲朝旁邊退了兩步。
“小岑何嘗不是個怪人?這樣的事情必須由他去做嗎?不一定……”張鶴亦搖了搖腦袋,“他沒有道理也沒有義務去接受這份責任的,說什麼‘永遠逃不掉’?誰知道是不是騙人的呢?誰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垂垂老矣,已經沒有時間了,所以不計手段也要誆騙一個人來繼承自己在做的事情呢?”
提到這個“他”的時候,張鶴亦的語氣裡染上了一絲不太容易察覺的悲傷。
但是林深一聽就知道了,對方正在說的,一定是那個寫下筆記的老人。
這麼一想,老人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明確的姓名,就連岑老師也是,除了知道姓岑,到底叫什麼,誰都說不上來。
可他們似乎也沒有強行想要將自己的名字留下來的想法,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彷彿是多餘的,是不需要去考慮的。
這又何嘗不是,每個在鬼神許願中努力掙扎,相互幫助並且嘗試擺脫這種控制的許願人的縮影呢?
林深認識眼前這些人的姓名,知道他們的長相,只不過是因為自己跟他們相遇了。
但或許還有更多沒有機會相識的人,也在看不見的地方朝前努力著,去尋求一個更好的結果。
林深深知自己不是英雄,同樣也不是能成為英雄的料。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只剩下自己來力挽狂瀾,就算是加上一個田松傑,他們又能做到多少?做到什麼程度呢?
如果沒有這些意志相同,不斷分享自己的經驗,不斷將這些想法和信念傳遞開來的人,任何事情都不是可能僅靠一兩個人就能得到一個巨大翻轉的。
不管是在馮語凝家裡留下了筆記的那個人,還是林深在無盡黑暗中見到的白瓷女人,亦或者出現過在各種地方的老道,他們也並非一個人。
在力之所不能及的情況出現之後,也在用同樣的方法讓更多的人聚攏到一起,擰成一根繩。
這不就是遠書說的嗎?
意志的繼承與任何外在的東西沒有關係,哪怕不在一個時代,不在一個地方,它仍舊是好好地傳遞開了,或許因為這就是潛藏在人身體裡的某種美好的品質。
日常生活中或許沒有那麼多機會感受出來,但並不代表它不存在。
一旦發生了異常或是意外,它就會由心底升起,讓眾人能夠無形中團結到一起。
林深眨了眨眼,看到張鶴亦稍稍又遠離了一些危險的邊緣,於是問道:“他……知道……你還以現在這樣的狀態活著嗎?”
“當然不知道,”張鶴亦回答得乾脆,似乎是說的話多了,也逐漸變得流暢了起來,“我怎麼會讓他知道呢?有些時候……知道得越少,越是能按照自己摸索出來的方法堅定的往前,但這當中一旦沾染上多餘的感情和關心,那就很難控制了。”
“我不會讓他知道,自然也不可能讓小岑知道,我與雙瞳是共存的,想要雙瞳徹底消亡那我的消失也是不可避免的,唯有這件事,我……不希望出現任何紕漏。”
這句話從張鶴亦的口中說出,語氣極其淡然。
這確實不像是張鶴亦能講出來的話。
只不過這並不代表著是對方對於生命的輕蔑,對於死亡的追求,而更像是在權衡了所有情況跟自己的能力之後,可以做出來的最為保險和安全的決定。
“我以為我可以直接帶著它死去的,但我那個時候想得太簡單了。”張鶴亦沿著天台邊緣緩慢地走著,沉悶的夜風輕輕吹動他的劉海,臉上的淚痕也逐漸幹了下去。
“太簡單?”
“這就是對於未知事物認知的不足,只能以自己經驗當中最嚴重的後果來做出判斷,結果就是……它已經超出了常識,”張鶴亦轉過身,在距離林深稍遠的位置停下腳步,“人高墜是不一定會死的,重要的是落地時的方向和角度,我想了無數次,計劃了無數次,我以為只要我死了,它就會失敗,就會跟著我的死亡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但是它沒有……”林深接上了這句話。
張鶴亦點了點頭,“是,它沒有,就算是屍體它也一樣能讓對方動起來,所以我當時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用必死無疑的姿勢讓自己死去,它可以控制,卻無法修復身體的巨大損傷,也無法阻止屍體的自然腐爛和消融,而我死前那一刻的信念因為它的影響,反而變成了詛咒作用到了它的身上,這確實算是一個意外收穫。”
說到這裡的時候,張鶴亦的眼中染上了些許喜色,“我不會讓它完整,也不會讓它有機會擺脫我,我一定要帶著它上路……它找再多人又有什麼用呢?意志的傳遞有時候根本不需要它那樣的花言巧語,不需要想盡辦法迷惑人心,那東西就在人的心底。”
林深聽到這裡,終於有些瞭然,“難怪……岑老師之前問那個掉下樓的病人,有沒有留下什麼文字的東西,是這個意思?”
張鶴亦眸光一閃,臉上的表情還是有些控制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不會逼迫他們,他們確實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但由我而生的詛咒卻像是某種既定的規律,即使是我也不可能讓它消失,這也是為什麼,那些選擇投入雙瞳懷抱的人依舊避免不了同樣的死亡方式……”
“這麼解釋我的行為,似乎也有些強詞奪理的意思,我分明沒有給他們任何選擇的可能性,不管同意還是不同意,最後結局都是一條路對嗎?”
林深其實並沒有這樣的問題,反倒是對方似乎把這種思緒在腦海中想了千百遍,一直在不斷自己問自己,這何嘗不是一種折磨呢?
“或許也不是,”林深嘗試著開口,“至少他們就像岑老師說的那樣,會變得安分一些,讓他的工作變得更加簡單省力,而不會像有些人,拼了命地繼續試圖衝破這種規矩的控制,透過再傷害更多的人來獲得所謂的‘自由’。”
林深接著搖了搖頭,道:“我沒有辦法評價這種方式和這種選擇的對與錯,這不是個能透過世俗概念和規矩來辨黑白的東西,我也不是你,更不是任何一個被雙瞳選中的人,但如果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在那一刻做出了跟你一樣的選擇,或許也是一種勇氣和意志的傳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