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鏈的聲音劃破靜謐沉悶的夜空,它們相互交疊,在不斷收緊的同時也在摩擦著。
林深看到了那隻瞪圓的雙瞳之中閃過了一絲慌張的情緒,其中一個位置歪斜的瞳孔快速收縮,沒一會兒就變得跟針尖差不多大小。
它劇烈地顫動著,在眼球中很明顯地左右搖擺,像是要擺脫這顆眼球對自己的束縛一般。
然而纏繞收緊的鐵鏈並不打算給它這個機會,它們像是感覺到了這股不安的異動,快速將這隻睜大的眼睛團團包裹。
鐵鏈之間的縫隙裡緩慢地冒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花苞,緊接著像是吸收滿了養分一般,綻開一朵朵蓮花。
在微弱的月光之下,似乎周圍還圍繞著熒熒藍光。
林深屏住了呼吸,盯著那些飄揚在空氣中的光點。
沒一會兒,還在摩擦交疊的鐵鏈突然就不動了,蓮花由外向內花瓣一朵朵往地上掉落,然而在接觸到地面之前,就“噗”的一聲碎成了藍色的光點,消失不見。
而他的眼前,也不再有什麼病人。
只剩下一件沾了血,又沾染了灰塵和汙漬的病號服,無聲地掉落在地面上。
而那個乾癟收縮的眼球,則掉在了病號服上。
林深退後一步,盯著地上的衣服看了一會兒,就立刻收回心神,順著剛才田松傑離開的方向快步跑去。
巨大的儲水設施幾乎遮擋住了天台後半部分的視野,風從他耳邊嗚嗚吹過。
等他繞過儲水設施下方巨大的水泥臺子,發現天色變得更加暗淡了,月光只能在雲層之後露出自己僅剩的一點能量,已經無法在地面上投射出任何清晰的東西。
他開啟手電筒,順著從左到右快速掃了一圈。
終於是在天台的最遠處,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光照下一閃而過。
林深心下一緊,拔腿就朝著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他捏緊手電筒,燈光照了過去,才看清楚田松傑幾乎是整個人躺在了地上,抓著那一小縷搖搖欲墜的影子。
直到手電筒的燈光清晰地照上去之後,田松傑才鬆了一口氣般,用力一伸手才轉過頭來看林深。
“深哥!”
林深點了點頭,沒有出聲應答。
在跑到距離天台邊緣不遠處的位置時,他停了下來,看著那個稍有些熟悉的背影在他的光照之下,沒有什麼安全措施地站在邊緣,腳掌的前半已經踩在了外面。
對方的身體在風中輕輕搖晃,腦袋也像是沒有支點一樣歪著。
林深嘗試著又靠近了一步,開口叫他的名字,“張鶴亦?”
那身體很明顯地抖動了一下,卻沒有給林深一個回應。
林深的眉頭微微蹙起,想要慢慢換個能夠觀察到表情的角度。
奈何對方站得太靠邊了,不管換什麼位置,似乎都只能看到小半張側臉。
眼前的這道背影身上散發著奇怪的氣息,從穿著上來看確實是突然消失在眾人眼前的張鶴亦,但以之前接觸的瞭解來看,這個人可並不會是個處於這麼危險位置,還能夠波瀾不驚的人。
如果真的是張鶴亦的話,或許早就眼淚鼻涕橫流,喊著讓林深救自己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林深不再調整視角,而是將光直直照在對方身上,問了一句:“你是誰?”
對方歪著的腦袋在這個時候動了一下,一隻腳不知道是因為田松傑的拉拽,還是出於他的自我意識,稍稍往後退了半步。
緊接著,林深就看到對方轉過臉來。
不出他所料,那確實是一張正在涕泗橫流的張鶴亦的臉。
淚水像是把他的整張臉都給洗了一遍一樣,在手電筒燈光的照射下泛著刺眼的光,而淚珠則順著下巴啪嗒啪嗒地往衣服上滴落。
在他轉身的瞬間,飛灑出去的眼淚一瞬就消失在了黑暗裡。
然而不協調的地方是,儘管張鶴亦的眼中在不斷地湧出眼淚,可他轉過來看向林深的表情卻是極其鎮靜的。
臉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感覺不到緊張,舒展得反倒是有些木然,就好像是突然失去了情緒表達能力一樣。
但是一直不停落下來的淚證明了,事實並非如此。
就好像內在不受控制不斷湧出的情感,跟外在表現出來冷靜,形成了一種讓人不適的割裂感。
張鶴亦的眼神也是陌生的,看向林深的視線裡帶著一種對陌生人的審視,只不過這種審視裡感受到的並不是惡意。
林深又上前了半步,對方沒有阻止,同樣也沒有以死相逼。
他們在對視中沉默著,像是僅僅透過自己的打量跟內心的分析,在推測彼此的身份和動機。
“張鶴亦,你還在那裡嗎?”
林深吸了一口氣,問出了這個問題。
隨著話音對方的身體又很明顯的抖動了一下,就好像什麼東西被困在眼前這具名為身體的“囚籠”裡,沒聽到別人呼喚自己,就嘗試著衝破桎梏,從裡面出來。
但很明顯,這種嘗試失敗了,只有淚水代替他的情緒從眼眶中噴湧而出,那張嘴一開一合,沒有說出一句話。
到了這裡,林深眨眼想了想。
他解開袖子上的紐扣,將老人的散亂筆記從袖筒的位置抽了出來,緊緊捏在手裡,隨後舉了起來。
發黃發脆的紙張在風中嘩啦啦作響,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吹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你……”
林深緩慢地吐出一個字,朝著張鶴亦的方向又走了兩步。
對方依舊一臉淡然的表情,在手電筒的燈光下毫不避諱地轉動眼珠,去觀察林深手裡拿著的東西。
有那麼一瞬,抖了一下的眼瞳中似乎有什麼呼之欲出的情緒。
但那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不過僅靠這麼一點反應,林深的心裡就有了些許底氣,他伸直手臂,把手中的筆記朝對方眼前遞,又把後半句話給問了出來,“……是遠書嗎?”
這是他第二次開口問這個問題。
而田松傑也在聽到這個問題的同時,忍不住抬起頭去看站在天台邊的張鶴亦。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地面上,激起角落裡的灰塵,那張臉閃過一絲愣怔。
沒有“是”,也沒有“否”,但此刻沉默卻是比什麼都好的答案。
這個“答案”,又正好解決掉了林深之前對於那些矛盾點的一切疑惑。
筆記紙張嘩啦啦抖動著,那雙眼睛看清楚了扉頁上寫著的三行字。
一條血淚混在張鶴亦透明的眼淚裡,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在還沒落地之前,就被風給直接吹到了黑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