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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龍潭

1995年,5月——晴(偶有微雨)。

在姥爺家的時光,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相比較那個有著大槐樹的家,我更喜歡姥爺的家。

姥爺家門前有條河,當地人都叫青魚河。

站在姥爺家門口,可以看到河。但從家裡出發下到河邊,還是需要十來分鐘的。

兩山一河相交,在裡面形成了一個白龍潭。

山泉水順著山澗流入白龍潭,然後一起匯入青魚河。

姥爺家就在白龍潭附近。

出門幾分鐘就到了白龍潭。

這裡很偏僻,住戶很少。

姥爺家附近聚著三五戶,白龍潭另一邊住了兩戶,青魚河對岸好像也只有兩戶。

除此之外,大概是沒有人家了。

我跟我媽媽姓,我媽媽跟我姥爺姓。

我姥爺姓白,白龍潭的白。

我有一個舅舅,我小時候見過一次。

媽媽說,舅舅叫白龍君。

聽姥爺說,舅舅在外地工作,所以才很少回來。

姥姥和舅媽的個子都不高,沒有我媽媽高。

但對我們都很好。

舅舅和姥爺沒有分家,雖然一左一右兩邊都有廚房,但兩家是相通的,還是共用了一個堂屋。

有時候是舅媽做飯,有時候是姥姥做飯。

姥爺是個笑呵呵的瘦老頭,不會板著臉,不會訓斥晚輩,不會和姥姥吵架,偶爾還會被姥姥訓。

在這裡的感覺真好,與之前在自己家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姥爺像是一個大孩子,帶我去菜地裡摘黃瓜,會拉著我去折甜杆。

他會帶我去白龍潭邊的溪澗裡摸魚抓蝦。

我跟著他脫了鞋襪光著腳,踩在水裡嬉鬧。

我好希望他不是我的姥爺,而是我的爺爺。

如果他是我的爺爺,我就可以一直留在這裡。

姥爺很喜歡帶我去白龍潭玩。

姥爺特意做了一大一小兩個蓑衣,都帶有配套的斗笠。

姥爺有一條小木船,就停在白龍潭邊。

沒下雨的時候,他會帶上我,划著船,從白龍潭劃到青魚河,從河這邊劃到河那邊。

我們也不釣魚,就只是划著船,賞著景,逗逗魚。

就像是姥爺在帶著我去巡視他的領地。

偶爾微雨濛濛,姥爺才會垂釣白龍潭,弄兩條魚做個湯就好。

他從不多釣。

我喜歡喝魚湯,只要我想喝了,當頭就會有魚湯。

雖然姥爺不打魚,但青魚河上有一個漁翁。

無論天晴還是下雨,他天天都在河上飄著。

我吃的魚,基本上都是從他那裡買來的。

聽姥爺說,漁翁姓於,就叫於翁。

姥爺說,我可以和媽媽一樣,叫他於伯伯。

於伯伯是個胖乎乎的老頭,看著很壯實。

媽媽讓我對於伯伯要尊敬一些。

媽媽說,於伯伯他不是姥爺的晚輩,算是姥爺的半個師父。

姥爺年少的時候在外闖蕩,遇到了於伯伯,見識到了於伯伯的厲害本事,非要拜師學藝。

於伯伯跟我姥爺談得來,就亦師亦友的處著,教了姥爺不少東西。

後來,姥爺娶妻回到白龍潭安了家。

於伯伯一生不婚,無親無後,乾脆就來白龍潭陪我姥爺了。

姥爺像講故事一樣,把他們之間的事說給我們這些晚輩聽。

於伯伯就樂呵呵的在旁邊看著,沒有辯駁。

眼神慈祥,就像是看著自己的晚輩。

聽姥爺說,於伯伯年輕的時候,是個很厲害的醫生。

我這次退燒的藥方子,就是於伯伯給開的。

於伯伯居然還給我爺爺看過病,給我大伯也看過。

好驚奇!

嗯,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前兩天我沒在青魚河看到於伯伯的漁船,好奇問了姥爺一嘴。

姥爺說,我的爺爺和大伯生病了,所以於伯伯被請過去給他們看病了。

哦,原來是生病了。

難怪那天早上我們離開的時候,感覺爺爺的父親都讓我很不舒服。

明明是白天,卻好像是站在黑暗裡,滲人的很。

媽媽說,焚園就像一頭巨獸,它閉著嘴,外面的進不去,裡面的出不來。

焚園,就是我家,是爺爺和大伯,是我們一直住著的地方。

姥爺說,那裡以前叫紅涯頂,我們吳家搬過去以後才改成焚園的。

媽媽半開玩笑的說,哪裡是焚園,其實是墳院吧。

姥爺笑笑並沒有反駁。

於伯伯卻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

“其實,你家後山那一大片墳中,大部分都是紅家人,小部分才是吳家的。”

我和媽媽都沒有進過後山的墓地,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我覺得,如果姥爺說的也是真的話,那於伯伯可能也沒有騙我。

後來,我又纏著於伯伯跟我多說一些關於我家的事。

他大概被我惹煩了,就說編一些相關的故事給我聽。

他說是他編的故事,可我聽著總覺得是真事兒。

焚園所在的那座山,叫對峙山。

焚園在對峙山的山頂,常年雲霧繚繞,外人基本上都不知道山頂還有人家。

對峙山的山腳下,是對峙河。

對峙河與青魚河相連。

一葉扁舟,就可以直接從白龍潭飄到對峙山腳下。

河邊有渡口,方便兩岸來往。

渡口邊有一片柿子林,不知道是誰種的。

柿子掛霜後,來往的人會順便摘一些解渴或者墊肚,反正也沒有人浪費,也沒有人經管。

對峙山分成明顯的兩部分,山頂和山頂以下。

山頂雲霧繚繞,晴雨不散。

山頂以下,是柯家埡。

零零散散近百戶人家,大半都姓柯。

河對岸是王家坡,大部分都是王姓人家。

我嬸孃姓王,孃家就是王家坡。

王家坡的人嘴皮子利落,跟人吵架鮮少有不贏的。

所以我媽媽和嬸孃吵架,一次都沒有贏過。

我奶奶也姓王,據說與我嬸孃還是什麼拐了幾道彎的親戚。

家裡的關係好像有點兒複雜。

現在的這個奶奶,不是爺爺的第一任妻子。

爺爺第一任妻子姓季,身子弱,生下大伯沒兩年就去了。

後來才娶了現在的奶奶。

命挺硬的。

吃嘛嘛香。

睡嘛嘛香。

身體倍兒棒。

走起路來健步如飛,我們這些孩子都追不上她。

唯一的缺點就是個子太矮,跟爺爺站一起還不到他的肩頭。

這個小老太太嘴尖齒利,吵架的水平跟嬸孃不相上下。

好在,兩人彼此不太對付,倒也沒合力懟過別人。

二人誰也看不慣誰,卻誰也對付不了誰。

爭爭吵吵了三兩年,把各自的丈夫鬧得夠嗆。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協商的,彼此不吵了。

說到奶奶,我其實沒有太多印象。

她沒有抱過我,也沒進過我家門。

爺爺奶奶都沒有抱過我,我也沒有在他們屋裡吃過飯。

不,準確來說,我根本就沒有進過他們的屋門。

我爸媽剛結婚,他們就安排著分家了。

鍋碗瓢盆,我家沒有得到一樣。

家裡的東西,都是我姥爺舅舅他們重新置辦的。

我們一家,好像是外人。

但姥爺似乎並不後悔讓我媽媽嫁給了我爸爸。

————

後來,於伯伯說,在吳家還沒有搬到焚園的時候,那棵大槐樹就已經在了。

它的命,比我家族譜長的多。

於伯伯說,其實對峙山以前不叫對峙山,它叫小槐山。

先有槐,後有山,是為小槐山。

於伯伯說,焚園以前叫紅涯頂,紅涯頂對面的山坳(aò,四聲)叫紅涯拗,紅涯拗裡有一窩狐狸,後來狐狸死了。

一窩,全死了。

那一窩狐狸的老大,是一隻火紅色的母狐狸。

我想到我之前做的那個夢,以及夢裡的那隻紅狐狸。

“它與我有仇?”

“它與焚園吳家有仇。”

於伯伯摸著我的頭,說:“丫頭,以後的時間還很長。你們吳家,是避不開它的。是緣是孽,終會有個結果的。”

大人們經常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好在我記性不錯,看到的聽過的,我基本都會記下來。

或許,以後,我能夠明白那些代表著什麼。

(母親代寫)

————

母親留言:

小白,媽媽和你一樣,都喜歡白龍潭。

在媽媽很小的時候,你的姥爺,也像如今這般帶著我玩耍。

你是個安靜的性子,姥爺帶你可比帶我容易多了。

你媽媽我啊,當可頑皮了。

我比男孩子還調皮搗蛋,經常把你姥爺氣的要打人。

我跟猴子比爬樹。

踩著竹子躍上竹林,在竹林上跳躍奔跑。

猴子比賽輸了,指著我罵罵咧咧。

我砸過青核桃,砍過橘子樹。

我推過豆豆架,點過麥子跺。

我的童年是肆意的,是美好的。

我做了很多人都沒有做過的事。

小白,偷偷的告訴你,你媽媽我小時候,也是特別聰明的孩子,什麼東西一學就會。

你姥爺帶我去十里外的集鎮上看戲,我就在臺下看了一場,我就敢上手了。

你大概想象不到,我踩過高蹺玩過船,吹過嗩吶舞過龍,試過口技還演過皮影。

我的童年,比你的更精彩。

————

你的爸爸是個旱鴨子,就連魚都不會吃。

明明是不會起魚刺嫌麻煩才不吃的,還美其名曰是不愛吃。

你與我一樣喜歡吃魚,且有著這方面的天賦,我完全不擔心你會被魚刺卡喉嚨。

你吃的魚大部分是從於伯伯那裡買來的,而我當年,都是直接下河親手撈魚的。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從河裡摸出來一條娃娃魚。

第一次見到那麼醜的魚,我以為自己抓到了只怪物。

也不知道當時怎麼想的,居然沒有把它放回去,還特意把它帶回去,放進了村裡的水井中。

當晚,嘹亮的嬰兒哭聲,把整個村子的人都嚇醒了。

一村子人忙了半天才發現是娃娃魚在叫。

後來我被你姥爺訓斥,告誡我以後不許再抓娃娃魚了。

水井裡的這條,也被你姥爺放回青魚河了。

不知不覺記起了很多以前的事,那些記憶被埋在最深處,上面蓋滿了灰塵。

經過時間的打磨,從色彩亮麗的水晶變成了,斑駁不平的灰暗玻璃珠子。

心裡有些難受。

這種複雜的情緒,只有自己知道,根本無法表達出來。

————

還記得你姥爺的藥房嗎?最裡面有一個書櫃,書櫃裡放了很多的書。

大部分都是醫書,還有一些易算方面的。

現在沒有以前多了。因為裡面不少的書,都被我撕了。

那是你姥爺唯一一次打我。

不是因為我不願意學習,而是因為我毀了不少古書。

也是從那之後,他不再逼我學醫,不逼我學習周易。

那時候,我還挺高興的。

可是現在,我後悔了。

世上沒有後悔藥。

我要為我的選擇承受代價。

小時候玩鬧的場景歷歷在目,可當年陪我的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卻已模糊不清。

我隱約記得,白龍潭附近,當初還是很熱鬧。

我記得,你的姥爺應該是有其他兄弟的。

我記得,當初陪我玩的,好像有十來個孩子吧。

我明明每年都有回到這裡過,可為什麼,記憶就對不上了。

他們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完全不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是我的記憶出現了問題嗎?

我有些迷惘。

我的眼睛在騙我,還是我的記憶在騙我?

我突然想見你舅舅了。

小時候他明明經常陪著我的,為什麼現在,見他一面都困難?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你的爸爸和你的舅舅。

為什麼在我最迷茫的時候,他們都不在我身邊?

大概是你舅舅感應到我在唸叨他,所以晚上就入了我的夢。

他還是記憶裡的樣子,二十多年都未見變老。

我才反應過來,但為什麼以前就沒有發現呢?

他在夢裡安慰我,寬解我,任我抱著他哭泣打罵。

他還是像小時候那般寵著我。

他說,他讓人去找你爸爸了。

他說,無論如何,都會讓我們一家在今年聚一次。等見了面,我就可以與你爸爸好好商量以後該怎麼辦。

他幫我安排好了一切,唯獨沒有答應白天的時候來見我。

他說:“別鬧,我們這不是已經見過了嗎。該說的已經說了,沒必要再白天見了。”

“明天有貨郎從河對岸經過,走的是半山的那條路。明天中午吃飯後,帶小白去對面那個廢院子等著。貨郎那兒有不少零嘴兒,都是鄉下的稀罕貨。給小白買了解解饞,經常吃魚早晚得吃膩了。”

所以,第二天,我們真的在那個院子那兒等到了貨郎,買到了你心心念唸的糖果餅乾,還有泡麵等好多的零嘴兒。

那個貨郎一挑子的東西,全被你姥爺買了。

我都懷疑,這個貨郎是不是你舅舅特意找來給你送貨的。

得到零嘴兒的你,格外開心,很大方的與大家分了一包餅乾。

看著你肆意的笑,我的心情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