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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太陽日228

AMICITAS飛行任務三 – 任務日230

ARES Ⅲ 太陽日228

“馬克。”

坐在工作凳上酣然入眠的馬克猛地驚醒,抬起了頭。他睡眼惺忪環視著居住艙內的景象,掃視著最近一輪收穫過後剛剛補種的一排排土豆,掠過躺在各自鋪位上熟睡中的小馬與龍,最後是四下散落的電腦。除了他之外大家都正處於睡夢之中……那究竟是誰在低語,呼叫他的姓名?

“馬克。”

他抬頭看了看掛在廚房與實驗臺區域上方的任務時鐘。現在是兩點十三分。正是午夜。他為什麼之前沒去睡覺?又到底是誰……

“馬克。”

這次喃喃低語一點點提高了音量,自他身後傳來。他轉身面朝三號氣閘,看到的是……

……不。這不是真的。絕對不可能。

幾乎與他現在的穿著一樣衣衫襤褸的貝絲·約翰森正站在氣閘內門旁邊,一隻手倚靠著金屬門框。“馬克,”她再次懇求著發出喃喃低語,雙眼大張,臉上寫滿了他看不透的情緒。

馬克·沃特尼腦中頓時警鈴大作。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貝絲所在的Hermes還只不過沿那條古怪的返回軌道離開地球十幾天左右而已。這一定是個夢。或者也有可能是個噩夢。莫非這是要重溫一遍怪形麼?

但是此情此景感覺起來並不像是夢境,而是再真實不過。一個活生生的人類就在他面前,這是他超過七個月以來的頭一次。而且他眼前的也不是什麼陌生人:約翰森是他的機組同事,與他一起度過了四年,一同生活訓練幾乎形影不離,與他的親近程度甚至勝過血親。親眼所見她就在此時此地,只在咫尺之外。

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向約翰森;儘管他昏昏欲睡的頭腦中一切合理的邏輯都在極力阻止他的行動,比邏輯更加原始古老的本能卻下了死命令。最終人的本能還是佔了上風。

“約翰森,”他倒抽一口涼氣,彎下腰死死抱住面前身形略小的女性。她的反應也是摟住馬克,拉著他的手臂支撐自己的身體。“貝絲……貝絲,我……”

“馬——克,”約翰森的嗓音沙沙作響,緊緊貼住他的身體。

“我的天,我真的太想你了。”馬克說著,“大家都在哪呢?老天,真的是難以置信……”言語已經不能為他表情達意了。他無法表達此時此刻他能夠感受到多少的愛,從他肩頭卸下的孤獨重擔又讓他感到多麼如釋重負。

摟著約翰森肩膀的他從懷抱中努力往後靠,想要仔細看看她的眼睛。

他看到了一抹凝固的藍色,沒有瞳孔的眼睛在居住艙夜間昏暗的照明中發著微光。

約翰森開了口,發出的卻是如盤蛇——不,是如毒蠍一般——的嘶叫。

馬克·沃特尼的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櫻桃莓莓睡得並不安穩。她做了許多有關她的組員身亡的噩夢——當然過程並不合乎邏輯,只是突然倒地,接著很快便停止了呼吸。她始終無力避免這一結局——這點顯而易見,連個明顯原因都看不出來就這麼莫名其妙掛了,她自然是毫無辦法。然而他們卻只是一遍遍地在她面前死去,似乎是覺得這種折磨還不夠深刻,想要反覆強調他們即將死亡,而不知為何這些都是莓莓的錯。

居住艙內燈光從夜間模式切換到白天的閃爍喚醒了她。她在自己的鋪位上坐起身來,舔了舔牙又眨眨眼睛,試圖把之前的噩夢圖景從頭腦中清除出去,讓大腦重新運轉起來。

死亡。是啊。難怪她會做這種夢。暮光閃閃總算把加德納阿姨從休嘶頓請來解答問題了,而這位幻形靈醫師的回答也十分直截了當。根據蜓蜓的症狀來看,她現在已經進入了飢餓症晚期。任何有條件能夠應對情況採取措施的幻形靈都不可能允許自己身處這樣的處境,而且蟲巢也不會放任某隻幻形靈惡化到這種程度,早就應該採取行動了。阿姨只從她的老師那裡聽說過飢餓症的患者案例,所以她對此也只瞭解一點:軀幹上的這種坑洞標誌著病程來到了最後階段。

也有其他言論認為加德納阿姨作為一隻幻形靈,可能是在撒謊。但是她哪來的動機?蜓蜓在繭繭的蟲巢中名聲響亮——她絕對算得上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而且莓莓自幻形靈太空計劃最初草創時就認識了阿姨;幻形靈最開始對太空旅行的想法是一個接一個把自己以極高速度拋向空中,而他們最終選擇的道路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當時她是少數負責照料那些未來宇航員們斷肢斷翅以及其他一切可能損壞的身體部位的幻形靈之一。幻形靈醫師不講廢話,穩重踏實,恪守自己的職責——他們從來不會謊報診斷結果。

(同時他們在臨床工作時的作風甚至會讓犛牛都覺得不適,當時繭繭在休嘶頓航天中心正式開張之後幾乎是立刻就僱來了一批小馬醫師,這自然也屬於原因之一。)

但是莓莓就是不願意相信。蜓蜓是頭一批加入太空專案的幻形靈。她當過飛行員、工程師、領導者、等等等等……對了,同時她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英雄,她的事蹟還流傳到了幻形靈之外。每次任務只要有她的參與,似乎她總是能找到她所謂的“挑釁死神馬”的方法,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尋求刺激。而她卻每次都能賭贏,不僅死裡逃生還因此取得了無數成就。如果要說有某隻馬能夠活著離開這顆可怕星球的話,莓莓打賭這個位子非蜓蜓莫屬。

不過說實話,櫻桃莓莓自言自語道,我們都知道她的狀況很不好,在這種情況下你這麼說到底是因為對蜓蜓有信心,還是你只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失去了一位機組同僚?

她只能兀自嘆息。不僅是她很餓,她也清楚蜓蜓也是一樣。

不知道她有沒有挺過昨晚。

閉嘴,這種話別亂說。

二號氣閘旁邊堆著一小捆乾草,原本打算作為昨天的晚餐。然而大家都沒什麼心情吃東西。莓莓現在也並不特別想要,但是她的胃驅使著她尋找食物果腹。她從鋪位上滑下四蹄著地,慢慢走向那堆乾草。

她走到乾草旁掏了兩蹄子咀嚼起來,接著才意識到出了大事。

泥地裡四處散落著小馬的太空服,揹包元件被拆開裸露出內部安裝的推進系統,還有各自的晶體電池。原本放在居住艙內二號氣閘附近儲藏處的五塊大號魔能電池被拖出來扔到旁邊,全部翻倒在地。甚至連那塊損壞的電池也沒能倖免,斷裂的電極被重新連線了起來,上面還裹著一團……

……幻形靈黏液。

莓莓望向他們之前清理出的那片工作臺——蜓蜓不見蹤影。

莓莓又看了看地上的太空服——某件橘色的太空服也消失了。

而就在三號氣閘旁邊,馬克毫無生氣地癱坐在地,背倚著氣閘外框,除了胸腹隨著自主呼吸輕微起伏之外紋絲不動,雙目無神地望向虛無。在他身旁還安放著旅居者,面向氣閘,圓形的光譜儀“鼻子”抵在門上。

零碎的線索飛快地拼接起來,逐漸展現出事件的原貌。

完蛋完蛋完蛋完蛋。

“更換艙外服!!!”她高聲喊道,全然不顧大家被以往數百次演習中形成的條件反射突然驚醒,打著哼哼從床上艱難起身。她只是緊緊盯著馬克對此的反應,然而他還是一動不動。她伸出蹄子試探著碰了碰他的腿,“馬克?”這次她的聲音輕柔許多,“馬克,還好嗎?你還好嗎,馬克?”

“貝絲……”這個名字只是以慣性從他口中流出,聽不出話語中存在任何的力量與語調。“約翰森……約翰森……”馬克的目光緩緩地在莓莓周圍打轉——真的是在她周圍打轉,完全沒有注意過她——之後又回到了原來的呆滯狀態。

“臥槽?太空服都怎麼了?”

“誰把推進器揹包拆開了?”

“喂,蜓蜓到哪去了?”

“她的太空服不見了!”

“大家安靜!”莓莓切換回小馬語大聲喝令,“火球,飛火,立刻把馬克抬到床鋪上去。星光,現在你可以檢查一下太空服嗎?”

“我覺得可以,”星光答道,“我的頭還是有點疼,不過……”

“蜓蜓昨晚醒了,”莓莓說道,“我認為她是進入了某種奇怪的狂暴獵食狀態,而馬克首當其衝遭了罪。我也不清楚為什麼她放了我們剩下幾位一馬。”

“因為馬克給她提供的食物最多,”飛火答道,“她有一次跟我提到過。她要我保守這個秘密。”

“她也跟我提到過,”星光補充道,“這也是為什麼她要求我們不要討論她幻形的能力。她不僅僅是擔心人類會因此懼怕幻形靈。她是害怕馬克會因此不再給她提供愛了。”

莓莓一聲長嘆。“等我們找到她之後,我們都得一起討論一下秘密,”她一字一頓說道,“究竟何謂秘密,以及為什麼不能對自己的機組同事有所隱瞞!”

“我們絕對不可能穿著這些太空服出去追她的,”飛火插了一句,“我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太空服系統能量,只剩百分之十二了。她一定是把它們吸乾了。”

“就像她吸乾了那些電池一樣。”星光點點頭,指著散落一地的包裹著金屬外殼的石英塊。

“踏馬的,”無以為應的莓莓只有一聲嘆息,又加了句英語,“真是該死!”

馬克仍然毫無反應;他們把馬克搬到他的床鋪上之後才注意到電腦開著。蜓蜓留下了一條短箋。

首先:告訴艾琳·希爾茲她不用再遵守她的承諾了。她必須立刻把一切告知NASA。

其次:告訴我的女王我很抱歉。我堅持著嘗試挺過去,結果現在我毀掉了我們一切的努力,不僅是幻形靈還有小馬都會因我蒙羞。

我必須要救馬克。當時我並沒有多想——只是下意識就這麼做了。但是我並沒有電池——只能靠我自己。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我知道自己已經把引擎安全放下了,之後我就昏了過去。

當我重新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倒地的馬克身旁。我把他吸乾了。我認為我是借了他的朋友約翰森的形態完成的,不過我記不清楚具體過程了。

這麼說吧,如果某隻幻形靈飢餓到一定程度,或者我們距離某個強烈愛意來源非常近的話,我們就會發狂。這不受我們的控制。幻形靈從不會飢餓而死。我們的本能會搶在到達這一地步之前起作用控制我們開始進食,並不會考慮在當下情況進食是否明智。但是我一直以來缺乏的是魔力而不是食物,而最近我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就算到現在我也還是渴望魔力。我已經吸乾了這裡除你們之外的所有魔力儲備,結果還是不夠。我必須在我再次崩潰把你們也吸乾之前離開這裡。我現在寫下這段文字只是因為自覺愧對馬克,對他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令我無地自容,我也辜負了你們的期望——我的組員,我的蟲巢,你們每一位。

因為小馬們還是會尋找那些不值得他們去尋找的朋友,所以你們如果找到我的話,也請把我留在原地。我的存在是對任務的威脅。千萬別把我帶上MAV。你們絕對不會希望火箭升空時發現自己身邊有隻出籠的野獸。

我必須趁我還有自制力的時候離開。對不起。

他們默默讀完了這段文字。接著他們小心地把這段話複製到了電郵裡,傳送給了希爾茲博士。

當天下午,等到他們的太空服補充好足夠能量為他們在往來於洞穴農場途中提供通訊與導航功能之後,莓莓與飛火奔向洞穴農場找到了蜓蜓。大多數土豆植株地面以上的部分都被啃了個精光,一枚碩大的深綠色蟲繭——不是幻形靈用來儲存受害者的那種溼軟粘滯的包囊,而是一個硬邦邦的貨真價實的不透明蟲繭——懸掛在氣閘內距離維生系統裝置箱不遠的洞穴內壁水晶上。

蟲繭上風乾的幻形靈黏液塗寫出兩個英語單詞:別管我,你們走吧。(LEAVE ME.)

他們最終照做了,不過在離開之前他們留下了一個長長的,而且至少莓莓認為是發自內心的深情擁抱。

[15:37] 沃特尼:卡波爾博士,這裡是星光熠熠。抱歉打斷了軟體下載,不過我們有個緊急報告。這份報告內容很多,所以請您耐心。

[16:02] 沃特尼:首先我要提起某個我們之前都沒有提及的情況;我們全體都表現出了所謂的“魔力缺乏症”的特徵症狀。對於我們小馬來說影響並不嚴重。我們的皮毛顏色有點黯淡,可愛標記也有褪色的跡象。而且除非我們啟動魔法場投射裝置,火球也沒法再噴火了。

但是蜓蜓是我們之中最具魔法特性的生物,因此她感受到的症狀也最為嚴重。原因在於某件我們之前並未跟你們提及的事情:蜓蜓是變形者,能夠把自己變化成任意形態。而在太空競賽開始,和平年代到來之前,他們正是憑藉這種能力以我們小馬為食,在我們身上攝取所需愛意——方法是偽裝成我們的親友,滲透我們的社會結構。

我們知道蜓蜓最近感覺不好,但是我們直到最近都不清楚具體的原因。她一直都不讓我們瞭解她的病情,就像她要求我們不要把她的變形能力告知你們一樣,原因是她害怕。當我們發現蜓蜓是由於缺乏魔力而患病之後,我們便開始採取措施緩解這個問題。我們以為這樣就能夠解決麻煩。我們並不清楚情況到底有多嚴重,也不知道蜓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隱瞞我們。

接下來就要講到太陽日227,也就是昨天發生的事件了……

文卡特·卡波爾繼續閱讀這段發來的訊息,描述的細節詳細到可怕的程度。最後的結語是:

……馬克現在正處於某種恍惚的催眠狀態。只有我們反覆重複,不斷催促他做的事情,他才會遵守命令去做。而且我們不管怎麼努力督促他都不肯吃東西。如果他到明天都還沒能恢復過來的話,我們會去翻一下他的食物包,試試看他會不會對除土豆之外的東西有反應。

我謹代表指揮官櫻桃莓莓與我們全體組員為發生的意外道歉。不過請記得蜓蜓的本意並不壞。她病得厲害,而且為了救馬克的命差點把自己搭了進去;是在如此糟糕的情況下她才不得已做出了這樣的行為。你們當然可以因為我們對她的秘密有所保留而生氣,對此我們沒有意見;但是我們會為此原諒她,也會原諒她在疾病影響下的所作所為。

我們將會繼續嘗試進行漫遊車的改造工作。在沒有馬克的情況下施工困難重重,因此我們希望他能夠儘快恢復。不過我們還要照顧他,同時也會照料蜓蜓。我們一定會找到治癒她的辦法。我們不會丟下她不管。

更多細節請詢問希爾茲博士。你們提出的任何問題我們都會回答。

文卡特伸手去拿手機,從聯絡人列表裡選了一個號碼撥了過去。

兩聲鈴響之後對面傳來了大聲嚷嚷滿腹牢騷的回應,“文卡特,想幹嘛?”安妮很不耐煩,“五分鐘之後我還有個新聞釋出會。”

“取消吧,”文卡特下了命令,“告訴他們,我們正在準備釋出一份特別新聞稿,需要更多時間。”

“啥?”文卡特能夠聽到片刻沉默的電話另一頭安妮愣了愣神,“什麼新聞稿?本來這就是一次例行記者會,昨天火箭實驗無緣無故終止之後我們就沒有收到任何訊息。到底發生了啥?”

“一會再給你解釋。不過現在先把釋出會取消掉,然後掐斷所有對外的資訊渠道。尤其注意探路者對話,我們需要立刻阻止那裡的訊息流出。順便先感謝你為我們爭取延遲釋出會的努力。”

“小文,這TM是什麼情況?!”安妮的語氣更加急迫起來,“那邊TM是死人了還是怎麼回事?”

文卡特沒有回答。

“……日。”安妮意識到大事不妙,倒抽一口涼氣,“是誰,小文?告訴我是誰?”

“安妮,先把我們的資料妥善處理好。”文卡特說道,“之後看一下今天的對話記錄。完成之後準備好到泰迪辦公室去開個會。我接下來就要給他打電話了。”

“但是到底是誰……算了,去TM的。”電話結束通話了。

文卡特靠回椅背嘆了口氣。“沒錯,真是去TM的。”他自言自語嘟囔道,“天哪,我的天哪。”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從聯絡人裡選出泰迪的電話打了過去,接著又不由自主重複一句,“天哪,我的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