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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 章 垂淚湖——獻給青春、慾望和愛

垂淚湖——獻給青春、慾望和愛

第一章 垂淚湖

2022年,整整二十年後,我又回到了垂淚湖邊。冬日如此蕭瑟,遠望靜水與寒林,看不清掩映其間的建築的樣子。二十年前,那裡有幾幢白色的女生宿舍樓,還有些很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其中一株的樹幹彎出了一段弧形,那弧度剛好可以讓人後背舒舒服服地倚上去。

2002年的一個星光恍惚的夏夜,我曾靜靜倚在那裡,整整三個小時,看著一對對校園情侶走過,男生們送女友來到白樓下,依依不捨又旁若無人地擁抱。

他們如今都在哪裡呢,在哪座城市慢慢變老?於蹉跎歲月間是否還記得那個夜晚的星光與心情?我只能肯定,我記得,而且在此生有記憶之年,永遠記得。

“你知道那個湖叫什麼名字嗎?叫——垂淚湖。”

這是那天晚上我等待的人,次日在電話裡對我說的話。雖然看不到,但我不用閉眼便能想象出她的神情:微微頷首,眼簾低垂,好看的嘴唇的曲線微微嘟起,欲言又止。

二十年後的一個夜晚,在微信上和她聊起往事,不知不覺,聊起了她昔日的大學校園,聊起了那片湖。

“你說過,那個湖叫垂淚湖。”

“我說過這樣的話?”她彷彿在聽我講述一個遙遠的夢,“垂淚湖?那個湖叫這個名字?我說過?”

她說過,千真萬確,神奇的是,除了當年的她,我再不曾聽誰說起過這個名字。其他人,說起A大里面的那個湖,總是稱之為“眼睛湖”,因為有兩片透過窄窄的水道相連的湖面,一片叫“大眼睛湖”,我曾經在那兒等待的,應該叫“小眼睛湖”。

“垂淚湖……”她思索了很久,“這大概是我那時脫口而出的名字,那時心境下的本能反應。聽到'眼睛',潛意識裡置換成了'垂淚'。我那時有抑鬱症,我,我,我,我,那時的心理年齡停滯在6歲。”

“可能……確實如此吧,你那時也經常哭。”

“我在你面前哭過?”

“哭過。”

“看樣子,我從前在你面前,心理性別是女生。我在很多時候,心理性別是男的,讓人感覺我不好惹。心理性別,心理學,你懂嗎?”

“心理學……我都是紙上談兵。”

“我自學了心理學,我是天才,你信嗎?我把自已治好了。把抑鬱症治好了!”

“恭喜你,心理學天才。”

“謝謝。我真是心理學天才,哈哈,哈哈,我把自已治好了。可是,我,我,你知道嗎?治好後我才發現——抑鬱症有藥,現實沒有藥。我清醒過來面對現實,有時覺得不如回到抑鬱症裡,至少那時我還有我的藥。”

這一晚我明白了很多東西,很多從前和她相處中難以理解的事情,都有了更清晰的解釋——一種令我想起來毛骨悚然的解釋。

鏡頭切回二十年前,2002年夏天的那個晚上,A大北門外一如既往地熱鬧,她帶我逛了半圈A大的校園,帶我看那前蘇聯風格的線條剛硬堅實的舊教學樓。然後,說是要去參加社團的小會議,讓我在女生宿舍附近等她。於是,才有了本篇開頭的那一幕。

我等她,一等等了三個小時。

她出現時,帶著驚喜與惶恐交織的表情:“對,對不起,我沒想到你竟然還在這裡,我,我忘了……”

那時我看到和她一起走來的那名男生,一個黑黑瘦瘦的高個子。我聯想起漫長的等待中看到的一對對情侶和一次次擁抱,還有我看不到的,在蓊蓊鬱鬱的湖邊樹林裡的許多秘密。頓時,三個小時的等待顯得如此荒謬,我憤怒了,因為她把我當成傻子。我直白地表示了我的憤怒,而她在連連道歉之餘,一再聲稱自已是真的忘了。

“你怎麼了?我從沒見你這樣過。”她低聲說,聲音裡有一絲惶恐無助。“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是真的忘了。”

當年,我自然無法相信她的話。如今我明白了,那天晚上,她的確並非故意耍我,她是真的忘了。

當我把一切記憶串聯在一起:她所有似真似幻的表情、失控與恍惚、靈動而略顯誇張的笑和瞬間墮入的黯然、一再改變的約定和突如其來的相會、超乎常態易怒和不可思議的忍耐力、外表的放浪與內在的矜持、對關注與愛的渴望和時時泛起的自厭自棄,以及一切令男生狂熱又畏懼,最終陷入瘋狂或遠離的東西。這一切,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在過去的歲月中,她只是一堆靈魂的碎片,被裹在美麗的軀殼裡。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她的容貌、身體、神態,又總是處在男人們點慾望點上。多年來我也常自問:我是否也僅僅是這樣的男人之一?

前後二十六年的歲月給了我答案:我不是。

這些年裡不知曾有過多少想佔有她的男人。而我,可以無愧地說:我大概是唯一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

“或許,可能,我的潛意識,一直在尋找你。”一個月前,在有些恍惚的狀態中,她給我發來了這幾句話。

“我把自已治好了。”她反反覆覆地說著。

可是我內心的敏感告訴我,事實並非如此,很多的跡象顯示,她或許確實走出了抑鬱,但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瘋狂。她在崩潰的懸崖邊徘徊。也許,她自已也明白這一點,因此,她聯絡上了我,聯絡上了已經十三年未見面也未交談的我。她的潛意識似乎在呼喚我去救她。可是,拿什麼去救你呢?我曾經全心摯愛的女孩!

我的——琳。

站在冬日的垂淚湖邊,回想起過往歲月中的一幕幕情景,曾經的深愛、無奈、狂喜、怨妒……和內心不願消逝的青春,我本以為自已會落淚,然而,並沒有。是過去的創傷已經撫平?還是我的心漸漸沉寂如古井之水?我想在神靈用最終的結局昭示答案前,再最後一次回首往事,重溫一番過去的心情,把一切,都寫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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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

“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甲方乙方》

琳在我的記憶中,與三種顏色有關:白色、黃色和粉紅色。1997年冬、春、夏三季,她的衣服基本就是這三種顏色,梳著短馬尾,頭頂一個淡黃色的髮箍。下身基本就是牛仔褲或當年流行的黑色健美褲,也叫“腳蹬褲”,配上白色“奇安特”鞋或帆布鞋。我從未見她穿過裙子,她也幾乎沒有穿過皮鞋、涼鞋或高跟鞋。

她喜歡的黃色是偏淡的暖黃色,那或許是她心裡想尋求的一種溫馨的暖意。十五歲時的她,話很少,走路時常常眯著眼睛,彷彿對周圍人不屑一顧,配上猶如雕刻出的鼻樑,和曲線很美但閉起來時略感自負的嘴唇,時常會給人一種冷傲的感覺。以至於很多年後,當年的女班長,瑤,回想起她來,堅持說她總是昂著頭走路的,而這百分百是錯覺。

1997年之前,我的情況一片混亂,成績從來不差,卻總是讓老師頭疼;不是什麼混混,卻又經常打架。精神叛逆,天天和父母衝突。讀了一堆書,卻無人可以交流。逃過學,看過黃片,嘗試過三次自殺,組織起班級足球隊,又眼看著它分崩離析。精神的亂流不知會將我導向何處,而身體和青春期的慾望如瘋長的荒草雜亂地萌發。直到今天,我身上恐怕也還帶著一點縣城的痞子氣。回想起來,當年沒有走向氾濫無歸,沒有變成反社會人格,應該感謝三個人,一個是前面提到的女班長瑤,一個是班上學委,後來成了瑤的丈夫的王永,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就是琳。

從前有人說:有人說,青春期的自已最為危險。回想當年青春期的我,彷彿每一天身體都在把自已導向危險的衝動邊緣。從每天清晨醒來後硬挺的興奮,到和漂亮女生擦肩而過時身心的微顫,再到對色情書籍和影視的略帶負罪感的嚮往。青春期的慾望衝動並不限於某一個物件,某一個人,這種衝動和所謂愛情的排他性無關,有時引起衝動的物件,僅僅是體育課上看到女生跑步時胸部微微的抖動、夏季薄衫下胸衣的輪廓、女生偶然抬臂時顯露的幾絲腋毛(賈淺淺之父稱之為“錦繡的毛”),甚至幾滴汗珠、一雙白棉襪、冬天撥出的白色氣霧……如是種種都可以誘發青春期的男生的野性幻想,讓他們興奮、躁動、壓抑、煎熬。

遇見琳之前,我就在經歷那樣的階段。我渴望戀愛嗎?如果說慾望和衝動引發的對漂亮女生的嚮往可以算是“愛”,那麼,我渴望戀愛。但我永遠不敢說,那種源自荷爾蒙的衝動可以被賦予“愛情”這個名詞。

古希臘神話的時代,是人類的青春期,那些神話裡的男歡女愛,滿是張揚的性衝動,無論是宙斯變作金雨和達娜伊交歡,還是潘神追逐達芙妮直到她變作一棵樹。其間皆是恣肆無羈的慾望,然而,依然稱不上是愛情。愛情是禁慾和縱慾間的一個契約,是心靈自覺尋求的一份付出和約束。

青春期時代的我,可以把慾念投射到任何一個漂亮女生身上。但是,我愛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嗎?如今回想起來,我可以肯定地說:沒有,一個也沒有。如果有機會,我在衝動中可以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嘗試親暱甚至性行為,但是,我愛她們嗎?我會認定她們中的某一人,一生不後悔嗎?答案都是否定的,如果我做了,那麼結局一定是厭倦和逃離。

1996年,認識琳之前的那個夏天,我當隊長的那個足球隊分崩離析的前夕。曾有一個漂亮又單純的女生W,透過隊裡的守門員——她的同桌,傳話來追求我。暑假裡,我和她進行了人生第一次“約會”。沒錯,當我們肩並肩行走在公園裡,看著盛夏陽光裡她白皙的面孔和只有那個年齡才會有的純淨的眼神,我的身體有了反應,我想要擁抱她、吻她,甚至更多。雖然因為羞澀與顧忌,我沒有這麼做。後來“分手”時,我似乎也並沒有怎麼傷心。後半個暑假,沒心沒肺地吃著西瓜,寫著稿子,四處投寄。

很神奇的是,愛上琳之後,我卻從未對她有過性幻想或別的肉體衝動。只是有一天,偶然從她的黃色T恤的領口看見她的鎖骨,心中忍不住想:未來某一天,總會有那一天,這鎖骨會和她漂亮的身體一起,在某個男人的懷抱中赤裸。我下意識地覺得那個男人肯定不是我,於是只暗求少年時光能走得慢一些,讓那一天到來的越晚越好。至於我自已,我曾設想過一個場景:在她同意的情況下,吻她,告訴她我的愛意,然後瀟灑地離開。

很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她的出現,結束了我青春期的躁動與盲目的慾念,我的情感被提純了。純粹到了可以被稱之為“愛情”的高度。後來,我思念她時,常常騎著腳踏車在縣城的街巷間遊走,在人流中尋覓她的身影,她的黃色髮箍和馬尾辮,只求一場偶遇。道理很簡單:既然縣城的街巷數量有限,那麼總有一個時刻,我會恰好和她出現在同一個地點。

回到1996年夏天,那個暑假以一場告別結束。我們球隊的“經理”,實際上的球隊財務和人際關係的支柱——威威同學轉學去了另一個城市。臨行前夕,我們在他家裡玩到深夜。到最後,要求每個哥們都說出自已喜歡的女生的姓名。我當時說多是誰,我忘記了,不外乎是如今早已中蹉跎歲月中泯然眾人的當日眼大膚白的少女中的一個吧。最後輪到威威同學,他淡然一笑,說道:

“我喜歡的……叫史麟,你們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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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麟與琳

1996年秋天,初三三班,威威走了,史麟來了。我對她的最初印象,是漂亮,利落。那時候的初中女生裡,已經有很多人酷愛化妝。如今回看舊照片,只覺得豔俗。而史麟則始終一副素面朝天的神氣。

2022年11月3日,微信對話:

“你記錯了,你認識我那時,我不叫史麟,叫史琳。”

“沒記錯,你進我們班時,登記表上的名字就是史麟。”

“你記錯了!明白嗎?我那時叫史琳,琳!不是麟!”

我回想起來,當年初三時,雖然各種名冊上她的名字都是“麟”,但她自已在作業本封面上寫的,確實是“琳”字。而到了大一時,她的qq名稱,則赫然叫做“大麟”。那是他父親對她的暱稱,至於她母親,則一般喊她“麟子”。

2003年,大學時代,我一次偶然開玩笑喊她“大麟”,她臉色一沉,不愉快地說道:“只有我爸才能這樣叫我!”

是什麼力量,讓她對“麟”這個字由抗拒到接受,而最終又徹底背棄?

2022年11月7日,微信對話:

“琳這個字多好,琳是美玉。麟呢?是什麼?我那死老爸重男輕女,給我改的!他是想要個男孩!不準再用那個字叫我!”

“好吧,以後就叫你琳。”

“你……知道我乳名叫什麼嗎?”

“琳琳?”

“琳琳,這個稱呼好,我喜歡你這樣叫我。”

“琳琳,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

“你大學時說,你討厭自已兩件事。”

“哪兩件?”

“你說過:1.恨自已不夠高。2.恨自已不是男人。”

“我對你這麼說過?天吶,我從前很少對人說我想當男人,我竟然對你說過?看來那時候我在你面前,心理性別確實是女。”

“琳琳,現在呢?你還想當男人嗎?”

“早就不想了。”

那天之後,我發現琳把微信暱稱改成了四個字:

女的 活的

2022年11月9日,微信對話:

“認識我這麼個瘋子,對你來說,真的好嗎?”

“琳,我在想,如果有來生,還能不能再遇到你。”

“肯定遇不到了吧。”

“那樣我會很難受。”

“來生,《假如有來生》,呵呵,我這一輩子……”

“來生你當男的,我當女的吧,想想是蠻有意思的事。”

“哪兒有意思了?”

“那樣你可以推倒我。”

“你滾呀!不,來生我不想當人了,想當棵樹。”

“也好,那我去給你澆水施肥。樹的壽命比人長,我死了埋在你旁邊,樹有知覺的話,你還得給我看墳。”

“唉,一個瘋子,一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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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像今夜這樣美麗

琳的外表,有兩點“美中不足”,其一是有些輕微的駝背。這是很多年後我親吻她後頸窩時發現的。後來我還注意到她有一個習慣——心情鬱悶低落時,會抱住自已的膝蓋和小腿,上身儘量朝大腿貼近,把自已團作一團,這種姿勢下,後背向前彎作弧形,無疑是造成她輕微駝背的原因之一。她自稱淨身高是164.5。其實若是不駝背的話,肯定要在166以上的。

分析起來,她的那個姿勢,很像某些弱小動物在感知危險時習慣性的自我保護姿態。像刺蝟或某一種小蟲,在失去安全感時團成一個球形。當然,造成駝背可能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初中時代的一個招牌動作:獨特的上課吃零食方式。

一般我們上課偷吃零食,都是零敲碎打,趁老師不注意,悄悄往口中塞一點,需要咀嚼時,也採用肉眼難以察覺的幅度。琳則不然,她的方式是豎起課本,伏低身子,下巴貼著桌面,然後把一整包零食統統捂進嘴巴——美麗誘人的倉鼠啊,一次語文老師喊她起來回答問題,她剛好嘴裡塞滿了果脯,那情景引得我們都在偷笑。

多年後,我對她描述當時情景,並表示願意授予她“最美倉鼠”獎,她笑得前仰後合,隨即陷入追想和憂鬱之中。

“你知道,吃東西,是消除內心不安的一種方式……”

1997年夏,中考前最後兩天,老師們都不再講課,留給大家“自由複習”,於是全班同學都處在近乎放任的狀態。清晨,學校對面長滿松樹的小公園被我們佔據了。那裡有涼亭、石桌石凳、苗圃、象棋攤和檯球攤。女生多是閒逛聊天,男生除了一些帶撲克去的外,其餘自然是打檯球。

那時候,肯·達赫迪剛剛拿下歐洲斯諾克金盃賽冠軍。中央五套的轉播不但讓這小城裡的人們也知道了“檯球皇帝”亨得利和史蒂夫·戴維斯,還使得這小公園裡的檯球攤也增加了斯諾克玩法——雖然用的還是“黑八”的球桌。我和哥們“大豆”,笨拙地嘗試這種新玩法。然後,她恰好路過,暖黃色的T恤和髮箍,依舊低著眼簾,閉著弧線動人的嘴唇,給我們送來兩包零食。我們便求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幫忙計分。大豆詭笑著在我耳邊低語:“放心,我保證讓你贏!”

結果,那局球大豆打得無比放飛,很多次,近在袋口的目標球和主球一起,被他的爆杆打成了“雙雙飛”。最後比分我以100多分大勝——我們當時的水平怎麼可能打上一百多分?全是罰分罰得……

不過,回想起那個清晨,我最難忘的還是琳送來的兩包零食——吃貨美少女的零食啊,竟然會和你分享,不覺得幸福嗎,少年?

也許正因為對她可愛的吃相的深深記憶,後來我一直喜歡看她吃東西。後來的歲月裡,在很少的相會中,我也總是有機會就買東西給她吃,她也吃得如此沒心沒肺又氣壯山河,例如:2002年秋天,蕪湖的陶塘邊,最大的一根烤雞腿;2003年初,A大北門外,最大的一隻烤紅薯……

最後,是今年年初一的晚上,故鄉文廟前,最大的一串糖葫蘆——

“在這兒站會兒吧,這兒熱鬧,我心裡會舒服一些。”琳說。

我點點頭,望向南邊,一塘之隔的所在,便是26年前的小公園,只是檯球攤和滿園松樹皆已不復存在。周遭來來往往的人群,多是興高采烈的少年,他們的身心,還沒有被時光和閱歷刻下“天涼好個秋”的憂鬱。路旁的糖葫蘆售賣車,無動於衷地播放著那首歌:

“糖葫蘆好看啊竹籤兒穿,

象徵幸福和團圓。

把幸福和團圓連成串,

沒有愁來沒有煩……”

我經歷過很多孤寂的春節,自1997年之後,這座故鄉小城,對我來說就是寂寞的。年輕時,我曾經在許多個冬夜,騎車一遍遍地穿梭每一條街巷,只希望能和她偶遇。而此刻,她就在我身邊,卻又彷彿相隔很遠,她的心,停滯在過往人生的創傷裡,停滯在對我接近或逃避的糾結中。

我想問她吃不吃糖葫蘆,剛欲開口,她先發話了——“給我買一串吧。”

“原味的,還是水果的?”

“原味的!”

我買了兩串,一大串原味的給她,一串草莓的給我自已。

她笑了,像個純真的孩子,像當年那隻美麗的倉鼠少女。我們兩個中年人,肆無忌憚地吃著糖葫蘆大笑,也不管周圍人們的眼光是否異樣。

“少年,你還是少年。”她說。

我餵了她一顆草莓,她問我吃不吃她的山楂,我怕酸。

現在回想,應該讓她餵我一顆的。

“我初中時,究竟是什麼樣子?”她說,“你覺得我那時用功嗎?”

“用功?算不上吧,不過你中考成績比我好。”

“真的?我不信!”

“真的!”

“我不信,我那麼不用功,要是中考考得比你好的話,為什麼……為什麼我高中時成了那個樣子?我高中時是什麼樣子!我,我記不清了,誰能幫我還原一下?我現在整個人都是碎片,我,我想拼出一個完整的自已!”

初三畢業後,琳去了另一所學校,高中三年裡,我們斷了聯絡,只是偶爾聽到一些零星的傳聞。例如:她曾和混混交往,男生們為她爭風吃醋一次次打架,還有一個男生,為她,剁了自已一根手指。傳聞總是真假雜糅,所以我也從未向她求證過。

“那是真的,是一個創傷!”琳說,“就當著我的面,那人一刀剁了自已的指頭!我,我……從那以後,我一直對男生的手特別執著,我大學畢業時的那個男友,我就是看他手指修長,被吸引了,完整的,好看的手!”

我看了看自已的手,短短的,胖胖的,顯然不適合彈鋼琴的手。

琳再次陷入了躁動:“我,我究竟是個什麼人!我那父母……我不行了,我想找人打架!”

“打我吧。”

“你?你無辜。”

“沒事,朝我背上,用勁打吧。”

她在我的慫恿下,一連打了十幾拳,打到手疼為止。

“感覺如何?”

“像打在鐵板上。”她笑了。

“平靜下來了嗎?”

“還差一點。”

“那……看我的吧。”

我站起身,對著路邊的一棵法國梧桐樹,一腳踹了過去,然後指著樹,罵道:

“都他媽怪你!你這樹,你聽著!當年史琳上高中時,天天從你旁邊經過,你這白痴,你怎麼不好好保護她!”

琳又笑了,這一次,笑得很開心。我卻還有些心酸。如果,我高中和她依舊同校班,會如何呢?

如果我也有雙修長的手,會如何呢?

一切無法假設。我凝視著她,悄然流逝的時光,失眠和眼淚,已給她的眼角添了許多細紋。她最漂亮的嘴唇,也已經不像從前那般豐澤。

我想起她曾對我說的一句話:“其實挺好,你認識我的時候,正是我十五歲最美的時候。”

我又想起,就在那一年,我讀到的一段當時流行的席慕容的詩:

“請再看

再看我一眼

請再看一看

我今夜的容顏

悲莫悲兮 生別離

只是在他年

在無法預知的重逢裡

我將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

再像今夜這麼美麗”

當年讀到時,滿心的唏噓傷懷之感,我自然地把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想象成琳的樣子。就像我把《呼嘯山莊》裡的凱瑟琳也想象成她的樣子一樣。如果問26年前的我,敢不敢設想一下和40歲的她重逢的情景,我一定回答:不敢想,不敢想。

而現在,真實的,40歲的她就在我的面前,我沒有感傷或失落。歲月坦然安排了這場重逢,我便也坦然接受了它併為之欣然。一個月前,老哥們大豆說:“你們兩個,讓我想起《天堂電影院》。”我答道:“不,我們比電影裡的他們重逢得早。”

一個瘋子,一個傻子……

“琳,其實你現在,也還是當年那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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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秘密往事

1996年下半年,因為老友威威的轉學、足球隊的分崩離析,我沉浸在漫長失落中。那一年,我家搬出了已居住十年的工廠家屬樓,搬進了母親買下的一套更大的房子。老樓是最初是國營工廠的福利房,後來五千元轉為了我傢俬有,合80多元一平方。換了新房後,一萬五千元轉給了我姑姑。這次搬遷,某種意義上成了我和童年的徹底告別。

童年時,工廠家屬院裡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大部分是男生,也有幾個女生。其中有一個和我同姓,叫露露,小時候像洋娃娃一樣可愛,上幼兒園大班時,一場高燒後,她失去了一隻眼睛。我媽媽經常為之嘆息。好像在她那隻眼睛失明之前,長輩們還曾經開過玩笑,說將來等我們長大後,撮合我倆成親。

還有一個女孩,就住在我家隔壁,比我小一歲,叫晶晶。母親是漢族,父親是回族。在外面,她永遠說自已是回族,而每次來我家吃飯,她總是毫不介意地吃著我媽媽炒的肉絲,振振有詞地說:“我媽是漢族,我像漢族人一樣吃東西,怎麼啦!”

自從露露失去一隻眼睛,晶晶就成了那工廠家屬院裡最美的小花。他的父親張叔,給我的童年生活帶來過最大的快樂。他簡直什麼都會:會拿舊竹簾上的竹條削細了糊上紙紮成風箏,一直放飛到河對岸,直到風箏線被掙斷,風箏飛向它註定要墜落的去處。他還製作小型黑板,曾送給我一塊一平米見方的黑板,我和晶晶從小在上面畫畫,不知有多少畫旋即被擦成了紛紛而落的細灰。他會拿櫻桃泡酒,會折帶船艙的紙船,還會修各種玩具,每次我的玩具壞了,都是去找他。

那個兔年的元宵節之夜,家屬院裡處處煙花,張叔把晶晶的一隻塑膠兔子玩偶的肚子裡塞了小燈泡,下面裝上輪子,讓她用繩子牽著,四處玩耍。張叔自已則燃著長筒型的煙花,對著大院的老牆盡情揮灑,五彩的火星像那個年代的無數美夢一樣綻放,又消逝在夜色裡。

滿大院男生,晶晶只和我玩,可能不僅僅是因為我們兩家隔壁,還因為我在一院男生中長得最水靈,也最乖。我外公是民國老北大的學生,母親始終有個找回“書香門第”的夢想。幼兒園放學回到家裡,其他孩子奔跑著舞槍弄仗,我被逼著提前做數學,在幼兒園畢業前學完了三年級的數學課。在晶晶父母眼裡,我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她找我怎麼玩,他們都是不介意的。

但是,童年時代的秘密往事,他們都不知道。小學一年級時,我和晶晶曾學著電視上戀人們的樣子親吻——簡單的嘴唇相貼,然而很美,很芳香。我們還嘗試過赤身擁抱,互相愛撫,年幼的身體也會有微妙的興奮感。這種遊戲,我們重複過很多次,直到8歲那年,我們還想嘗試,但誰也不好意思再開口。

那時候,晶晶曾稚氣地問我:“長大後你想和誰結婚?”我的回答大約是一年級時的同桌吧。於是她也回答了另一個人。後來,在一次親吻之後,她再問起這個問題,我回答說:“你。”

我問她:“你呢?”

“你。”

晶晶後來當然沒有成為我的妻子,那些往事隨著家屬院的拆遷,被埋在了歲月和記憶的深處。後來年齡漸長,我們童年時代的性遊戲,成了我內心深處一種罪惡感的來源。直到前些年,看到學者說這種兒童行為並非病態,應視為正常,我才能坦然接受它,把它作為溫馨美好的往事,偶爾憶起,淡然一笑。

從三年級開始,我被父母勒令每天完成作業後早早上床。那時我家在二樓,樓下孩子們的嬉戲聲聲傳到枕畔,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聽到晶晶的聲音,聽到她和別的男孩交談,並且歡聲笑語的時候。

我最後一次見到晶晶,是1996年夏天,我家搬遷之前的一個月。那時我買了一隻蝴蝶風箏,想去家屬樓樓頂上放飛。她家就住在頂樓,她出現了,張叔也出現了,張叔看了看我的風箏線,說韌度不夠,於是回家翻箱倒櫃,把自已當年的舊線找了出來。接在我的風箏上,一直把它放飛到河的對岸。直到線被掙斷,風箏在暮色中飄遠。

張叔對我們孩子跟好,但總是和工廠領導處不來。他本是退伍軍人,一身武藝,性格剛烈。在一次和領導打架後,他毅然從國企辭職,先是製作黑板售賣,見聲音不佳,又做起了炸燒餅、油條、糖糕的生意。從1988年到2012年,每天黃昏,就能見到他們夫妻推著攤車,去城南的路口擺攤。因為手藝好,幾年間就做成了這小城裡最有名的燒餅。2009年我回故鄉,還去買他家的燒餅,他高興地多送了我好幾個。很奇怪,我並未問他晶晶現在如何,有沒有結婚,或者,我並不太在意那些答案了。

日本漫畫《TOUCH》裡,西村勇在和幾個混混打了一架後,偶遇他愛慕的女主淺倉南。他對南留下幾句告別的話:“如果有下輩子,我要和你做鄰居,和你做青梅竹馬的夥伴。”是的,西村勇羨慕上杉達也,但我並不羨慕,因為我有過晶晶,有過這麼一位很美好的青梅竹馬的夥伴。

晶晶後來讀了衛校,去了另一座城市,大概是當護士吧。從心底,我祝她永遠幸福。前幾年,她母親去世了,張叔年事已高,也去了那座城市,和女兒、女婿、外孫共享天倫之樂去了。

1996年,認識琳的那一年,我告別了童年,告別了晶晶、威威和年少叛逆期。在琳進入我班的第一個學期,我雖然覺得她漂亮,尤其是很有立體感的側顏、不化妝卻很白皙完美的面板和靈動中的些許冷感。可我並沒有更進一步的想法,我那時,更想念我的老朋友威威。

我還記得我和她的第一次交談,那時我們走廊上偶遇,我猶豫了一下,問她:“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威威的人?”

她低著眼簾,略略思忖,回答道:“不認識。”

“他說他喜歡你。”這句話,我並沒有說出口。

二十多年過去,如今威威也該早已成家立業,他自已還記得當年喜歡過這樣一個女孩嗎?如果他忘了,如果不是我還記得,這一個青春的細節,真成為宇宙裡的秘密往事了。

那時的中國還是“腳踏車王國”,我們都是騎腳踏車上學。因為失竊事件屢屢發生,校方給每個班發了一條長繩,把本班同學的腳踏車串綁在一起。琳當時獨來獨往,從不把車和我班學生停在一處。

命中註定的那個黃昏,天上飄著細雪,我因為英語考試不佳,加上前面說的那些不舒心的事情,滿心憂悶,走出教室,在三樓走廊上駐足。大部分同學都已經走了,已鋪上一層細雪的地面上,交錯著許多轍痕。幽藍的暮色中,我看到了琳的身影,她穿著那身粉紅與白色,紅白相間的格子外套,在一片冷色調的校園中,眼簾低垂,推著車,緩緩離去。

她沉默的側影裡,有某種東西,莫名觸動了我的心。那一刻我突然希望:她,能夠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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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

1997年初春,一個同樣下著細雪的黃昏,琳向我走來了。

回想起來,我和琳的故事,大都發生在冬天,而不是夏天。

那時她剛滿十五歲,而我是十四歲零九個月。

十四歲到十五歲之間真是一段奇妙而危險的時光,人的一生裡沒有比那段時光成長的更快,也更不穩定的了。一念之差,可以造就完全不同的方向,尤其是我這種靈魂裡充滿躁動的人。我慶幸遇見在那時節相識的朋友們,我慶幸遇見琳。

那時我的心境正漸漸從苦悶與煩躁中醒來。此前半年時間裡,對外界,我有了新的朋友圈子,少卻了許多無謂的消耗;我的成績在提升,老師和父母越來越認可我,我不再牴觸、叛逆;對自我,我能感到身軀和力量在增長,不是那種早幾年的激進不安的突長,而是愈發剛健堅實。只需要一個機緣,我就可以完全接納自已,甚至喜歡上自已,然後,走向明亮的遠方。

前面說過,1996年暑假,也就是我告別童年,遷入新居的那個夏天。和以往被足球和街機遊戲填滿的暑假不同,我的性格開始轉向內省和安靜,常常漫無目的地騎車在老街閒逛,看看那些百年老屋上靜靜的瓦松,看看舊院落裡的黃狗和老人的蒲扇,驚喜於某處生滿青苔的牆角偶遇的花。回家後,就在稿紙上寫一些小散文,當時俗稱“爬格子”,投入郵筒寄出。半年過去,沒有迴音,我以為再不會有了,甚至對自已的寫作能力產生了懷疑。事實是,那時刊物的選稿、排版、印刷,流程總要在幾個月以上。我當時還不知道這一點。

那個黃昏,校園裡的學生大都已經離去,顯得有些空寂。我因為討厭放學時的喧囂和擁擠,慣於遲走一些。在種著白玉蘭和塔松的花池邊,我開啟腳踏車鎖時,正見粉色和白色的琳,帶著熟悉的淡黃色髮箍,在細雪中向我走來。

她笑了,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之前的半年裡,我見到的她,更多是帶著憂鬱色彩的冷感,容易讓人誤解為高傲。而那一刻,她笑時,動人的嘴唇弧線和微露的潔白上齒,直透進一個少年身心最隱秘的慾望深處,眼睛彎如新月,帶著一種乾淨的誘惑力,眸子的光亮像沉入湖底的星光。直到如今,我不用閉眼,也能清晰地還原出那個笑影。從那一刻起,一種不可名狀的嚮往,刻進了正在成長中的我的基因深處。

一個西方的詩人說過:有時候,一個人的眼神,會讓人覺得自已將永遠永遠這樣活下去。每當回想那一刻,我彷彿都在重溫這樣的體驗。我半生中有過很多升起慾望的時刻,也有過多次剎那的動心,而唯獨那一刻,被靈魂和肉體乃至骨骼銘記,好像它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自然而然地記住它。如果,她一生都能在我身邊,對我笑,那會是怎樣的體驗?那太幸福了,一生也似乎太長,我當時並不敢想,我想的是,這樣的笑容,我想多看幾次,看得久一些……

她笑著告訴我,她在一本有名的中學生期刊上看到了署著我名字和學校、班級的文章,問那是不是我的作品。

我怔怔地注視著她,片刻後,才回想起夏天時投稿的事:

“哦,是,是的!”

“太厲害了!”她說。

那個刊物,至今都還是中學階段的核心頂級刊物,那些年裡,能在那上面發表文章的,在我們故鄉的小城,大概只有我一個。

後來我們又聊了幾句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她離去時,我佇立目送,花池裡的塔松上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積雪,暮色漸濃,我心中盪漾的熱力驅散了周邊的寒意。我意識到,第一次,她把腳踏車和我們班停在了一起,她是有意這麼做的,而且,在花池邊等了一會兒,直到我出現,為了告訴我那個訊息。

“你現在怎麼是這個樣子呢?你理應更成功,更出眾,你那麼優秀,你初中時就發表過文章啊!”

2022年冬天,一個月前,她從微信上發了這段話給我。

“可能是因為前些年失去夢想了吧。”我回複道,“回憶一下我十幾歲以來的經歷,我夢想過的一切,似乎都實現了,我想讀中文系,就讀了中文系;我想寫詩,就發表了詩;後來我想研究古代文學,就一直讀到了博士……我追求過的東西,好像都擁有過了,除了一樣。”

“我?”

“是的,你。”

“也許你還愛十五歲的麟吧。”她回覆道,“可是現在的我……傷痕累累……呵呵,千瘡百孔!”

“你不是說,你不再叫麟了嗎?”

“對你,也沒關係的,畢竟那是你熟悉的名字。也是……你忘不掉的記憶吧。”

回到1997年,從那一刻開始,我從少年時代的渾渾噩噩中徹底擺脫了出來,某種意義上說,開始有了方向和夢想。此後的很多年裡,我可以毫不羞怯地說自已是一個夢想者,而且,不知不覺中,我的夢想也感染過一些其他人,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們的人生。不過在當時,這一切都還未發生,那時我心中只有幾個簡單的念頭:

我要愛她。

我要讀中文系。

我要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看到她更多的笑容。

哪個少年心中不曾有過一個少女和一個夢呢?還有很多由此而起的連帶的夢。只是少女會變老,夢的持續時間也有久暫之別罷了。

第二天,我跑了好幾家報刊售賣處,那期刊物都已斷貨。無奈之下,我去問琳,琳讓我去城北“譚街”的一家小店,並問我身上有沒有帶錢。我搜搜口袋,還真沒有。她順手給了我兩元——那種現在已經絕版的綠色二元鈔票。

譚街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似乎從新中國成立以來就沒怎麼變過樣子。那家小店在一座灰磚砌成的瓦房裡,很冷清,一位老爺子和一位老奶奶看店,看著小小的黑白電視機,除報刊外,這裡還兼賣小玩具和小零食。我從那裡找到了僅剩的最後一本。揣在懷裡,歸途中,與騎車回家的琳迎面相遇,她笑問:“買到了嗎?”

“買到了!”

我們彼此一笑,擦肩而過。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似乎變了樣子,或許生活本身變化不大,只是內心期待的那個認可與接納自已的契機到來了。之後直到中考前夕,我收到很多讀者來信——幾乎都是女生,從黑龍江到海南島都有,有報自已身高體重然後自稱這些都是“青春秘密”的,還有班彩色信紙折成方勝兒或千紙鶴的。這些人都表示想交“筆友”,在那個沒有網路多時代,“筆友”是一個種很常見的超越日常生活空間的交流方式。

那些信,我一封也沒回。那時我的心全在琳身上。我母親倒是經常拿給親戚炫耀。

那時我坐在教室中間第一排的最右側,琳坐在第二排的最左冊。一排有五張課桌,我們直之間是一個對角線的距離。每次班主任帶著詭異的表情把信交給我,並說“你這小子最近有點不對了”時,她似乎有點悶悶不樂。

(舊照片,琳的側後方影像,沒有帶熟悉的淡黃色髮箍)

我開始了追逐夢想的日子,每天在教室裡看見她,總覺得自已精神為之振奮。那大概也是我有生以來直至今天最昂揚的一段時光。每個夜晚我也都會做很多夢,很奇怪的是,我幾乎不會夢見琳,只有一次,記憶特別清晰:

夢中我走在城北百年老街的黃昏裡,燠熱的夏日,街上靜寂無人,一切都向石條路投下濃重而靜止的陰影。我和一個被對著夕光因而看不清面孔的對手肉搏,我被摔倒在地,對手壓在我身上,拿一根細長的針刺穿了我胸口心臟的位置。痛感中,場景突然轉換,我回到了校園的操場,在單槓架邊,眼中的時間是奇妙的金黃色,被夕陽塗得輝煌而倦怠。我感到世界似乎經歷了一場戰爭,而我是最後的倖存者。琳出現了,低垂著眼簾,默然不語。

我問:“琳,是你嗎?”

“是我。”

我抱住了她,而她兩手低垂著,讓我擁抱,然後,夢醒了。

醒來後,我依舊覺得心臟隱隱作痛。

“琳,是你嗎?”2006年,當我和琳相對悶悶地抽完一包煙後,我擁吻著她。她向後仰倒在床上,眼簾低垂,就像當年我夢中的神情一樣。

“是我。”

“我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不知泰戈爾寫下這兩句詩時,是經歷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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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瘟羊

前些天,我一直在家中尋找兩冊1996-1997年的舊日記,它們在家中書櫃的角落裡呆了很多年,直到2009年,我以為今後再也見不到琳了,才淡忘了它們。

可是,花了許多天工夫,每個角落都搜遍了,怎麼也找不到。或許是被父親大人賣廢紙了吧。

其中的第一冊,是從1996年9月份記起的,到那年12月止。那時想要給自已一個嶄新的開始,於是每天記得特別詳細。1998年,老哥們“大豆”曾來我家看過這本日記,看完感慨了一句:“可惜你沒接著記下去,不然97年的肯定更有看頭。”

沒錯,那本日記裡,一個字也沒提到琳。都是些班級和生活瑣事,例如:

“週一,升旗結束,往小賣部買燒餅、汽水當早餐,路遇瘟羊,他告知我潘磊喜歡敏,我大笑:潘磊真癩蛤蟆也!”

這個敏,是我初二時的同桌,眼大膚白,也是一時有名的小美女。我對她也一度有過好感,那種青春期少年本能的好感。

敏家裡是開理髮店的,父親還是半個縣城小有名氣的理髮師。在那個年代,這個行業很受老輩人歧視。其實,到我這輩人眼中,已經沒有這種偏見了,但敏本人很介意。她對外總宣稱自已父母是藥材商人。大家都知道真相,只是從不當她面說破而已。

長得美有用嗎?真有用,試想如果敏不是美女的話,就為這一件事,就會被當年那幫壞小子嘲諷死的。

因為她美,不但沒有人嘲諷,反而被很多人鳴戀或暗戀,例如那個矮醜平庸的潘磊。

那天早上,當我笑完“潘磊真癩蛤蟆也”之後,“瘟羊”低著頭補充了句:“其實……我也喜歡她。”

“好,我支援你,潘磊絕對不是你的對手!”

“瘟羊”的本名叫揚,這個綽號是後來和他關係很好的女生荷取的,因為他人細心,有時看著比較溫吞,糾結起來時低頭晃腦,有那麼點“瘟頭瘟腦”的味道;另外一些時候,他露出內心悶騷的一面,我們也會叫他“騷羊”。

瘟羊和敏,最終也沒成男女朋友,大約是因為敏太亮眼,而瘟羊那時太壓抑,太不起眼。他倆曾經有段時間像朋友一樣相處,但顯然,敏沒給他進一步的機會。他當時應該寫過情書,但敏沒有接受。他想請敏看電影,敏也拒絕了。我雖然表示支援他,但我實在也沒幫過他什麼,並且幹了件如今想來蠻損的事情,當敏拒絕了他的看電影邀請後,我開完笑讓他問問敏,如果是我請她,她答不答應。瘟羊當真了,而且真去問了敏,當然,她仍舊是拒絕了,意料之中。不過,瘟羊為此事頗生了我很久的氣。一次自習課我們一群人互砸粉筆頭取樂,瘟羊拿一個大紙團砸向我,彈到琳的桌上,我撿起拆看時,上面畫了只正在推糞球的蜣螂,寫著我的名字,並配臺詞:“後半輩子不愁啦!夠吃的!”我看了笑得胃疼,順手貼進了日記本里。

1997年,愛上琳之後,我回想起此事,想象如果換成是琳,我又回如何。顯然,是琳的話,我不可能容忍瘟羊對她的追求,也不可能在她拒絕和我看電影后一笑而過。

那時敏的同桌早已不再是我,而是一個被我們叫做“偉哥”的強壯正直,夢想當警察的人。我想,敏應該對他頗有好感。他倆沒能走到一起,我回想起來是有遺憾的。

初三上學期末,一個富家子坐在偉哥和敏的前排,自習課上不停地回頭調戲敏。偉哥勃然大怒,拍桌站起,朝富家子臉上做了幾個揮拳的手勢。富家子開口欲罵,而偉哥的拳頭伸到了離他鼻尖不到兩厘米的距離。富家子嘟囔了兩句,憤憤而出。

這富家子在社會上結交了不少混混,當年放學後帶混混在校門口攔截揍人,是經常的事。他出門後,我坐過去,稱讚偉哥。偉哥淡定地笑笑表示小事一樁。而敏邊笑邊不安地問我:“如果他帶人來找麻煩,你會不會幫偉哥?”

“當然啊,還用說?”我跟偉哥從初一打架到初三,都打出感情來了。

那天傍晚放學,我在操場踢球,只見敏慌慌張張走過來,說:“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偉哥還在不在教室……那傢伙,帶了一幫人過來了。”

我讓她放心,然後急忙跑回教室,見教室已空。我騎上腳踏車,在校園裡找了幾圈,也沒發現偉哥的蹤影。於是我直奔校門口,只見那富家子帶著十來個混混守在那兒,因為天已頗冷,他們等得也頗久了,都有點打寒顫。見到此狀,我才放了心。富家子看到我,問我知不知道偉哥在哪兒。我徑答“不知”。一個一身牛仔服的混混吆喝道:“是不是已經走了!”

“走了,別等了!”我騎車揚長而去。

“你要是將來嫁給偉哥,我肯定替你高興。”第二天,我對敏說。

後來座位調整,我離他們遠了,也就沒怎麼再打交道。如今敏已是一個有經驗的護士長。而偉哥最終也沒有當警察,做著一些私人小買賣。

潘磊現在是一家飯店的老闆,業餘兼營高利貸生意。

那個富家子,一次在物理課上騷擾琳,我正欲發作,物理老師先吼出來了:

“這種人,就應該掃臉給他一耳光!這是救他。你現在不拿耳光抽他,將來會有人用刀子捅他!”

富家子現在依然很富,六七年前,在一個老同學請的酒席上,見了一面,人變客氣了,甚至喜歡上了書法。

說回到瘟羊,到高中時,他的身高增加了一截。從打籃球和街機遊戲中找到了自信。他那時經常學著“白巧克力”的背後傳球,把場邊的行人和停放的車輛砸出聲來。“拳皇97”剛流行的時候,街機廳裡的孩子們一見他來,就呼天搶地拒絕對戰。

瘟羊不瘟了,騷羊倒成了常態。那時他有了一個同班女友,相貌平平,但人很聰明。但騷羊顯然是“到底意難平”。1999年,高三時,騷羊愛上了一個下來複讀的女生。那女生黝黑而秀美,不知是誰給取了個綽號叫“船民”。而騷羊不知為何喜歡稱她“團團”。那時騷羊家的母京叭兒狗生了一窩小狗,騷羊把其中最可愛的一隻小母狗也叫做“團團”,每天早晨把早餐的蛋黃餵給它。那年冬天,一場犬類的瘟疫席捲了縣城,五隻小狗死了三隻,其中就包括“團團”。而騷羊對“船民”即人類版“團團”的追求,也在那個冬天無疾而終。

騷羊後來讀了大專,2003年,騷羊和高中時代的女友分了手,找了一個學美術的南方姑娘。那姑娘頗為彪悍,騷羊帶她來我的大學考專升本,這姑娘當著我們三四舊友的面,把自已喝得暈乎乎。飯後到教學樓尋找廁所,姑娘暈暈得直奔男廁所而去,我趕忙喊住她。她豪邁地來了句:“我就是想偷窺,不行啊!”邊說著,邊朝男廁所裡探頭了幾秒鐘。

姑娘專升本成功,自此之後,瘟羊便常奔波於兩城之間。他們在我校西門外找到了一家僻靜又舒適的家庭式旅館。旅館建在一處坡地上,爬滿了常青藤。那裡有間主臥被弄成了雙人間,兩人總是訂下那個房間,然後把兩張床併到一起過夜。每次瘟羊過來,帶著姑娘,和我午飯小酌幾杯後,兩人便去入住那酒店,手機關機,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會恢復聯絡。自稱24小時裡可做愛七八次。

在這姑娘面前,騷羊又變成了瘟羊,各種乖,各種俯首聽命。到大學畢業時,姑娘表示正式和瘟羊分手,並感謝他兩年的照顧。瘟羊和她話別時,帶去了幾顆從我這兒拎去的獼猴桃。雖然略有感傷唏噓,也算坦蕩放下了。

瘟羊如今是一個律師,和他當醫生的太太住在家鄉的別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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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色情

1996年的日記沒有記完,原因是被不可抗力——我母親的一次偷看,給打斷了。

前一章中說我那段時間開始詳細記日記,原因是想在初三有個嶄新開始。回想起來,當時記下第一篇詳盡日記的原因很可笑,因為某個雨天的下午,我出於好奇,去一家當時流行的私人“錄影廳”裡看了整整一下午錄影。

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即使沒進去過,對此類錄影廳大約也不模生。裡面放的大都是些三流港臺動作片,也有《精武英雄》和《力王》之類。往往是擺上一臺二十幾寸的電視機,起初放的是模模糊糊錄影帶,到了vcd時代,改名叫做“鐳射放映廳”,畫質清楚了不少。黑洞洞的房間裡,滿擠著人力車伕、市井閒人和地痞混混,煙霧繚繞,髒話時起。只有一種情況會大家都安靜下來,就是當老闆偶爾插播一兩段“毛片”,即當今網友所謂“愛情動作片”時候。

魯迅先生描寫過上海買黃圖的癟三的吆喝,道是“阿要春宮?西洋的,東洋的,都有……”在1996年那會兒,東洋片子還沒大量引進內地小城,基本以西洋片子為主。到世紀末,則是一片氾濫了。

1996年秋天,我雖然有幼時和晶晶親暱舉動的回憶,雖然有過青春期的飢渴和肉體幻想,但其實還並不太明白性行為究竟是什麼。因此,當西洋動作片的畫面赤裸裸展現在眼前時,還是感到了很大的震驚。從那時起,我有了一個根深蒂固的意識:愛是溫情,而性則充斥著野蠻。這個觀念,束縛了我很久很久。

話雖如此,而在當時,當我從視覺畫面帶來的臉熱心跳和勃起中回過神來,回到家中,拿出日記本,詳細記下了所看到的畫面。而後,怎麼想,都覺得我的日記本里不能僅有一篇這樣的東西,於是,開始了每天詳細的記錄。很多事情的機緣,就是這麼奇妙。

1996年12月的一天,我下了晚自習回家。卻見客廳亮著燈,原本此時該已上床入睡的父母端坐在沙發上。見我回來,母親嚴肅地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命令我坐下。我看到那冊日記本就在母親的右手邊,心裡瞬間一緊。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我承受著她的呵斥,低頭不語。當時那些話,大部分都已忘記了,只剩得一句:“這麼不純潔,這還是我兒子嗎!”

被訓斥完,回到自已房間後,我便把那頁日記撕掉了。而且很長時間裡再沒提起寫日記的興致。直到1997年春天,在另一冊日記本上,滿記著初三最後一學期的事,尤其是很多和琳有關的事,只是不曾拿給大豆之類的損友看過罷了。如今,兩冊日記都不見了,嗚呼哀哉!

青春期對色情的好奇和嚮往,有時是抑制不住的。那時教英語的女老師曾在課堂上對著我們抱怨,說你們這些現在的小孩子真可怕,什麼都懂。20多年後,一個學生跑來跟我說:我的比你們那時早熟,我們現在“什麼都懂”。我啞然失笑,更明白了滾石樂隊的那句形容孩子們的歌詞:“doing things I used to do, they think are new.”的味道了。

那時候,我常和好友王永一起,跑去語文老師家看書、聊天、下象棋。語文老師時年25歲,跟我們沒什麼隔閡。他家住在城鄉結合部靠近河堤的一個村莊裡,附近還高矗著一座年深日久的紅磚煙囪。某天晚上學校停電,我和王永沿著夜幕中的河堤摸索到了他家。屋裡有燈光,敲門後卻不見動靜。他大約正在床上和妻子敦倫,好半天才穿著睡衣起床開門,人看著還有點狼狽。那天我們聊讀書、買書,不知怎麼聊起了《金瓶梅》並引出很多色情話題,老師說道:

“黃色錄影,雖然視覺衝擊力強,但人腦對畫面的存留能力有限,看後就會忘,危害不大。黃色書籍則不一樣,因為文字可以留在心裡,反覆發揮作用——所以《金瓶梅》不能不禁啊!”

我和王永經常結伴逛書店,1997年初想,縣城的新華書店還是一座建於民國年間的兩層舊樓,雨天裡常常瀰漫著書頁的黴味。書架和顧客之間,隔著一道櫃檯,一個一臉橫肉的胖店員,常常雙腳翹在櫃檯上,翻看夢梅館出版的《金瓶梅詞話》,這是一個四冊排印本;還有一版香港太平書局出版的影印六冊本。我和王永見到,都感慨中國是真的開放了。這兩款書,我們當時都沒錢買,買了也不敢帶回家去,如今想來很是遺憾。

至於一般的色情小說,當時倒很容易得到。每個黃昏,公園門口都會出現一些流動書攤,主打各種盜版書,從《讀者》合訂本到《李敖回憶錄》,再到全庸、佔龍的武俠小說。如果略微示意,或是用目光在攤上尋來尋去,攤主就會神秘地抽出一本書來,問是不是想要這個。若拿起翻看,暗示自已有興趣,則攤主又會變戲法似地抽出一本又一本——自已找是找不到的,也不知攤主塞在哪兒,至今回想,都覺得那些攤主一個個都像戲法大師。

我那時曾在這樣的書攤上買回一本盜版的《如意君傳》,這是一本書明朝的豔清小說,寫武則天和男寵薛敖曹的故事。現在網上還能看到全本,也是奇事。明朝雖然盛產色情書,但大部分描寫千篇一律,其中總少不了數量詞的堆砌;而八九十年代的淫書作家寫的那些,又往往靠語氣詞和擬聲詞充篇幅,稍微看幾種,也就覺得俗爛了。

在那個沒有網路的時代,縣城裡有很多租書屋,如果和老闆夠熟,便能租到一些“秘本”,都是些帶情節的色情小說。當時班上有個很詭的小子,綽號“海龜”。此人做過兩件被舊日同學銘記於心的事,一是打麻將偷牌;而是到租書屋裡租那種色情小說,租回來後,嫌情節麻煩,專門把色情描寫的部分撕下來,日積月累,訂成一冊,稱之為“精華本”,只把剩餘的糟粕歸還書屋老闆。久而久之,老闆發覺,讓他賠償了一筆錢——足夠把那些書全買下來了。

在初三下學期浮躁的日子裡,海龜的“精華本”造福了半個班的男生——也曾耗掉了我一節晚自習。那時候,秉著共享精神,男生們會悄悄地在自習課上把它互相傳遞,傳遞路線上的女生也會心照不宣地幫把手。有一次,不知誰把那精華本傳到了琳手裡。

琳有一個習慣,從她手上經過的東西,她一定會好奇看一眼。我們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她把那一疊東西翻開、瀏覽……幾秒鐘侯,只見她的臉刷地一下漲紅,將“精華本”甩出了三米多遠,正落在教室門口。忘記後來是哪位勇士冒著被她鄙視的危險前去撿了回來,避免了被老師發現的命運。

26年後,由抑鬱轉為躁鬱的琳,琳在近乎瘋狂的苦悶中,一路飆車到了浙江,尋覓她大學時的上鋪——一個已經離婚的浙江女子。兩人大約是喝了些酒。到晚間,琳給我發來幾張雙眼迷離的自拍照。帶著醉意告訴我,她們去做了腳部按摩。

“技師是男的還是女的?”我第一反應是問了這麼一句。

“女的!”琳笑了,“我上鋪還說要去找男技師——口嗨而已!”

“不過,”停了一會兒,她說,“我跟我上鋪,從前確實做過一些瘋狂事,我們大學時曾經一起去網咖包夜看動作片。”

“額……”我回想起當年在臉紅之下甩飛了“精華本”的琳,顯然,那個琳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歲月讓我們對一些事物變得坦然,歲月也讓曾經憧憬的很多神奇隱秘變作了乏味。

“我長大了。”

這是2022年琳和我恢復聯絡後,最常說的話之一。我至今還未能完全體會出這句話內在的重重滋味,就像我無法條分縷析地描繪出它在我內心引發的多重感受一樣。

“我大學時,也曾帶女生去網咖看過。”這是我的回覆。

“哦……那你也是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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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才

“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初三那個班,簡直是天才集合地啊!”2023年1月初,琳對我說。

“天才?有哪些?”

“我現在幾乎沒有了記憶力,不過,至少我還記得的,你一個,古菲一個,我一個!”琳認真地說,“你是讀書天才。古菲是繪畫天才。我,我能自學心理學治好自已的抑鬱症,至少算個心理學天才!”

“王永呢?他算不算天才?”

“他不算。”

“王永……他是個人才。”我細想了一下,說道。

“古菲,我就記得他當年天天畫畫,畫得很好……不過,他在我心裡地位遠沒你的重要!不能比的!”

“古菲,他確實是個天才。”我說。

“古菲”是初三時我們班乃至全年級都有名的小帥哥。這並非他的本名,而是諧音。因為上章提到的那位製作了黃書“精華本”的“海龜”某天讀英語時發現,這位帥哥的名字用英語腔讀起來有點像《米老鼠唐老鴨》系列中的那隻傻乎乎的黑狗“古菲”,於是我們從此便習慣這麼稱呼他。那時的古菲,一言一行,都洋溢著天真和誇張的感覺。例如——

“你們見過力氣大的人嗎!”某一天,體育課前,古菲手舞足蹈地對我們描述道,“我見過一個,上週六我跟我表弟在體育場打羽毛球,打著打著,突然來了一條大漢,非要加入,我們也不敢拒絕啊。可那人,力氣真大,每次打球,只聽見一聲巨響,球不見了——嵌進球拍網子裡去了!”

“NONO,”大豆同學用一貫的嘲諷語氣損道,“非是他力大,是因為你那球拍太破太舊了吧!”

還有一次,我們不知怎麼聊起了“吃胎盤”的話題,關於這算不算吃人肉,大家各有各的看法,古菲來勁了:

“你們吃過嗎?沒有吧!我嘗過,我媽媽不知從哪兒弄到的,拿回來煮熟了。我嚐了一小口,(皺眉,捏鼻子)噁心!我爸看了,也說,噁心!最後是拿去扔了。”

那是日本動漫漸漸在我們國內擴大影響的年代,鳥山明、北條司、高橋留美子和井上雄彥、和月伸宏等人的作品精彩了當時少年的精神世界。國內首批仿效日漫畫風的創作者也一度展露頭角,如陳翔、顏開、姚非拉。他們的作品集體出版時,還曾經驚動過《焦點訪談》,最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是顏開的《雪椰》,裡面那個穿越時空被用巨型郵包寄到1994年的美少女主角“阿雪”,曾經是多少當年男生的夢中情人。

“阿雪”登場三年後,古菲才託我的福看到那本漫畫。那是我在海龜租色情小說的出租屋裡發現的,全城唯一一套三冊單行本的《雪椰》。第二天,還書給我時,他附贈了一張自已的手繪,是用圓珠筆畫的《雪椰》開篇扉頁圖,畫得妙極了,能把顏開本人嚇一跳。那時他還從未真正學過繪畫。

在那之前,我的好友王永,經常和古菲一起臨摹《科幻世界畫刊》中的作品,像阿恆的《少林正宗》之類。阿恆的畫風模仿剛嘛呢,複雜而呆板,遠不及顏開的流暢優美。不過,沒多久,王永就放棄了,因為兩人同時畫,而古菲輕輕鬆鬆就可領先一籌。古菲繼續著他的臨摹大業,而王永則轉為和我一起滿城逛書店買書,一起寫散文,寫詩;後來我的作品發表,王永也未見再寫。

古菲越畫越快活,某一天索性用北條司的畫風在課桌上玩起了創作:一對俊男美女的臉,正在深吻。

至於這副畫引起了班主任怎樣的反應,我已經不記得了。

後來,古菲選擇了走藝術生路線,高考專業成績很高,卻栽在了文化課上。復讀之後,考入了清華美院。

後來的幾年裡,古菲和舊日同學斷了聯絡,也很少回故鄉。直到2014年,當他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時,很多人倒吸了口涼氣:眼前之人身著黑衣,卻配了條細細的綠色女式褲子,昔年白嫩的臉,長起了黑硬的連鬢鬍鬚,一尺多長的燙捲過的髮辮拖在腦後。這種形象,在都市文藝圈力算不了什麼,可出現在故鄉的小城,總讓人感覺有些不協調。我們走在街上,古菲總引起很多路人的側目。

小城有自已的慣性和節奏,如今的古菲已經不屬於這裡;這裡,也還沒有準備好適應他。

如今的古菲身上,依舊帶著那種青蔥的天真感,只是話變少了許多,成了個有點呆萌的藝術家氣質的老帥哥。

他曾經以這樣的形象上中央臺做過廣告,相當的灑脫不羈。不過,這些年下來,他的主業是製作皮具,自已設計,自已選料,自已縫製,市場物件針對女性客戶。他的作品常給人一種性暗示或sm的味道,例如手槍形的挎包、帶黑色尖錐的項圈等等。一些中產階級女性表示覺得不上檔次,不過,他有自已的受眾和粉絲群體,目前也算是圈裡小有名氣了。

“你說我們當年那個班是天才聚集地,”我問琳,“可是,為什麼,班上至今沒有一個人做出大成就來呢?”

琳思索著。我回想起幾年前王永剛剛到上海時,對上海人的仰視。那段時間,他對妻子瑤(我們當年的班長)說話時,習慣性地強調“人家上海人喜歡這樣”、“人家上海人喜歡那樣”。後來瑤覺得有些受不了,反駁道:不要總把上海人視作標準,我們小城出來的人同樣不差。王永讓她舉幾個例子出來,瑤想了想,說道:

“例如,古菲,還有孫。”

“那又如何?那麼多年,我們那麼多同學,不也就出了'一個'古菲,'一個'孫嗎?小地方和大城市終究不一樣!”

這段對話,後來瑤講給我聽時,我深深嘆了口氣。

2010年,我在上海讀研究生時,曾經到一家動畫公司應聘兼職編劇。幾名面試我的在職編劇,年齡都和我相仿。他們想聽我講述自已閱讀觀看動漫的生涯。我從兒時說起,一直說到陳翔、顏開、姚非拉,他們中的一個人,淡淡一笑:“姚非拉,我們跟他蠻熟的。”

那一刻我回想起當年那個雪天夜晚我在租書屋昏黃的燈光裡發現全城唯一套《雪椰》時的驚喜,想到古菲悄悄臨摹時的勁頭。我想起一句話:雖然條條大路通羅馬,但從有些地方出發,離羅馬很遠;從另外一些地方出發,卻很近。

“天才,卻沒有大成就……”琳喃喃道,“作為你,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作為我,只能說,原生家庭傷害太深。”

“嗯,說來聽聽吧。”

“你記憶中,十五歲的我很美。可我從小從不覺得自已美。沒錯,我會唱歌、跳舞,很小就上過電視。我姨夫一見我,就喊'電視明星!'可我從不覺得我美,雖然所有人都在提醒我這一點,但是我媽——我不想喊她媽,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我爸對她沒有感情。我爸本是一個優秀的會計,當年有機會留在省城。但因為是家裡的獨子,最後他放棄了,選擇了回老家,陪伴父母。可他心裡始終有一個情結,覺得自已這輩子,有遺憾。

“我出生了,我是個女孩,我爸很失望。我那個重男輕女的老爸,我的親爸!我從小漂亮、聰明,我能歌善舞,我中考體育成績滿分,有什麼用?我是女的!”

她停頓了一下,問我:“你小時候,你父母吵架嗎?”

“當然吵,有一次,他們吵得很兇,我爸不說話了,喝酒解悶。我媽生氣道:有本事一起喝!然後,她自已穿著睡衣出去,搬了一箱啤酒回來,把自已灌醉了,我照顧了她一夜。”

“真好!你媽真好!”琳的眼睛放出光來,“他倆吵架,她喝酒,是傷害自已,而不是傷害你。她很愛你!我媽,不,那個女人!他們吵架,她會偷偷打我!她嫉妒我比她好看,見到我照鏡子照久了,就會上來剪我的頭髮!她還燒掉了我的東西,我初中時代所有的記憶。

“因此,我從來不覺得自已好看,因為心裡的陰影讓我不敢覺得自已好看。我習慣性地緊張,對一切都緊張。我高三時,我模擬考試經常年級前幾名,但到了高考,我緊張得發揮不出來。我本想考北師大,去北京,但我沒考好,後來才去了省城,去了A大,去了垂淚湖。

“我小時候,他們為了生二胎,把我送去了鄉下,送到那個女人的孃家那裡。那個寨子裡,沒人寵我,也沒人用心照顧我。我隱約記得,我哭得太厲害時,有人掐我的肉,恐嚇我別哭。我還記得我被老鼠咬過,從此怕老鼠。沒有人理我時,我一個人蹲在寨牆邊的樹下,呆呆地數螞蟻。你能想象嗎?

“我爸媽,他們互相抱怨,那個女人說我爺爺這邊親戚都不好,我爸又說我媽那邊親戚都不好,他們把這些情緒垃圾都倒給我。可我呢?我爸又常說,之所以不離婚,就是因為有了我!可當我把自已的抑鬱症治好,我突然看清了現實,現實!現實是——我從剛一出生,就被他們希望死掉。就因為我是女的!我後悔,還不如活在抑鬱症裡好,至少我還有我的藥,抑鬱症有藥,現實沒有藥!

“有人說,如果出生在大城市,會怎麼樣,我不去想。我想的是,如果我出生在一個健康的家庭,從小健康成長,我會怎麼樣!”

琳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緒,又對我對我說道:“你媽媽,她很愛你。”

不知怎地,我想起了辛笛的兩句詩:

小鎮不是給不生根的人住的

那麼我還不想自殺就只有再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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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老寨

五年前,當我第一次看到安德魯·懷斯的一幅畫的時候,被震驚了。畫中是一男一女站在冬日黃昏的鄉間,靠著池塘和枯樹,一條小徑通向有些迷茫的遠方。畫風是是懷斯一貫的縮了溫情與鄉愁的味道,而我在恍惚間,彷彿從中看到了某段前生往事,或是舊夢中的景象。

太像了,畫中的樹木、村徑和池塘,和我童年時熟悉的老寨,一模一樣。

老寨已經變得越來越老,寨子中心已經少有人住。年輕一輩人中的大部分,要麼已經離開這裡,住進縣城或別的城市,要麼就已經從寨內遷出,遷到村口更靠近公路的地方。只有老樹、池塘、荒草陪伴著寨裡越來越少的老人們一起變老。

現在我才明白,那時震驚了我的這個似曾相識的景象,不是在過去,而是在未來——相對於五年之前的未來。

2023年1月21日傍晚,和畫中相似的情景發生了:我和琳在老寨池塘邊路徑分叉的地方駐足。她的藍色停在村口。唯一和畫面不同的是:畫中兩人服裝一灰一黑,而我穿的是紅色羽絨服,琳穿的是粉色。

“這是我的童年樂土。”我說,“小時候,父母管我很嚴,只有暑假或寒假來這裡,來我外公外婆家,我才有自由空間。”

我們身邊的池塘,實際上是已經不完整的“護寨河”,俗稱“寨海子”。舊中國那會兒,土匪橫行,而一旦寨民們扯起吊橋,關閉寨門,架起土炮,土匪都會灰溜溜地離開。

“小時候……啊。”琳說,“小時候,這海子裡的水好清啊!”

“是啊,還帶著水草的味道。那時暑假,我天天光著屁股在這兒玩水。我很笨,一直學不會游泳,不過,我肺活量大,水底下潛泳,我是第一。那時我和寨裡的男孩們玩遊戲,把半塊磚頭往遠處水裡一扔,大家潛水去找,先找到的就算贏,幾乎每次都是我贏……”

“你那時,在這裡見到過我嗎?”

“好像……沒有吧,又或許是忘了。我那時都是和寨裡的男孩子玩,不然就是和外公在一起。外公拿針給我敲成魚鉤,釣泥鰍,那時海子裡這麼多魚,野生的,放養的……可不知怎麼的,我只能釣到泥鰍。”

“那也比我強,我小時候……我記得那時還有些殘餘的寨牆吧,我小時候,一個人寂寞了,蹲在那寨牆下數螞蟻……”

“數螞蟻?”

“數螞蟻,唉,不提了,我一想起來,心裡就……”琳的神情和周圍漸濃的暮色一樣黯然,“還是說點開心的吧,你來說。”

“小時候,一個夏天午後,舅舅在這海子裡教我學游泳,當然還是沒學會。他放棄了,開始給我演示他摸魚的本事,結果魚沒摸到,摸到的是……”

“什麼?”

“兩隻蝦,很老的蝦。”

“你怎麼知道很老?蝦又不會長皺紋!”

“沒長皺紋,長滿了青苔。蝦殼的顏色,變成了那種長著青苔的青磚的顏色。”

“我記得,那時候,夏天最熱的那幾天,到晚上,全村人都會離開家,帶著席子,到海子邊上睡,我就曾經這樣睡過。”

“我也是啊!那時候,我釣上一整天都泥鰍,到晚間,外婆不用給我做晚飯了,就把那些泥鰍油炸了,放在竹篩子裡,端到海子邊,躺在席子上吃。很香,很脆……”

“你小時候,真幸福。”

“那時確實幸福,暑假作業丟在一邊。吃著炸泥鰍,聽寨里老人們談天說地。有一個遠房老長輩,還跟我比拼說謎語。我給他講八十年代兒童謎語書上的那些,'什麼船兒上月球,什麼船兒海底遊,什麼船兒水上飛,什麼船兒冰上走',答案是——'宇宙飛船上月球,潛水艇海底遊,氣墊船水上飛,破冰船冰上走。'老長輩一句也答不出來,不過,他給我出的一個謎語,也把我難住了。”

“什麼?說來聽聽。”

“那是個有味道的謎語。”

“說吧。”

“他說:你聽好了啊!——'什麼層層疊疊?什麼粒粒砬砬?什麼有黑又白?什麼兩頭尖尖??

“什麼?”

“我猜不出來,他告訴我答案,我笑得撲騰了半天——'層層疊疊是牛屎,粒粒砬砬是羊屎,有黑有白是雞屎,兩頭尖尖是——老鼠屎!”

琳也噗嗤一聲笑了,笑了很久:“我對'屎'這個詞很敏感,因為跟我的姓諧音。”

“我記得,大學那會兒,你曾開玩笑叫自已'大便琳',我說不好聽,你還振振有詞:'哪個人不大便!'”

“哈哈,是的,'大便琳'。你知道吧,心理學上說兒童都有一段'肛欲期',我可能因為心理長期停滯,肛欲期延續比較長吧。我常常會夢見廁所,我鬱悶時,心悸時,常常把自已一個人關進衛生間裡,也不是需要上廁所,就在那兒呆坐著,很久,很久,直到平復下來。那樣的時候,我就覺得衛生間裡的空間是完全屬於我的,是這世上我唯一能完全掌控的東西,我感到安全。”

琳看了看四周,枯燥的樹木、海子裡的濁水、關門閉戶的村舍院落,都已經徹底融進了夜色,她揉了揉眼角,說道:

“這寨子,對你來說是童年樂土,對我來說,是童年噩夢。我那時被寄養在我外婆家。可有誰會關心照顧我呢?朦朧中我記得那時一次次聲嘶力竭的哭,沒有寵,也沒有哄,只有被吼,被嚇唬,我哭得更厲害了,不知是誰的手在用力掐我,要我把哭聲止住。我還曾經被打,但想不起打我的人的面孔,是我小姨嗎?還是我大表姐?我治好了抑鬱症後,那些記憶漸漸浮現出來。甚至更早的,我還不會走路時,躺在那裡,被老鼠咬的記憶。還有,稍稍長大點後,也不知是誰,摸過我的身體,這算不算一種性侵?我,我,我不行了!我這就去找他們問清楚,那時候,到底是誰,用什麼方式虐待過我!我這就去我舅舅家!”

她憤怒地走回村口,我緊隨其後。沿途的住戶都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裡,有幾個兒童,像我兒時那樣,興高采烈地在紙灰堆裡搜尋未炸的炮仗。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用帶著喜氣的驚異眼神打量著我倆,的確,歲月流逝太久了,如今這裡已經很少有人認得出我們。

一身粉色長款羽絨服的琳,俯身在藍色沃爾沃的後備箱上休息了一會兒,然後以一股爆發般的力量掀開了它。從中拎出兩箱禮品。

“你說,我究竟要不要帶給他們?”琳問我,“這過年的,空手去不大好,但我想起他們從前對我做的事,我就!……”

“帶著吧,就算你是去吵架的,也是先禮後兵才好吧。”

“對!我先盡到禮數。”她放下禮品箱,取出一根深色的唇釉,慢慢往唇上塗抹。她的手法很笨拙,有一些釉色被塗高了,圖到了上唇上方接近人中的地方。我用指尖輕輕幫她拭掉了。

“我從前,沒怎麼塗過……”

“我知道,某些人啊,就仗著自已好看,從不化妝。現在想學也晚了。”

她笑了笑,定定神,卻似突然有些動搖:“我……真的去嗎?”

“去吧……”我想了一下,認為以她的狀態,如果此刻改變主意,那麼,情緒會繼續在心裡淤積,待到下次爆發的時候,將會不堪設想。

她和我輕輕貼靠了一下,我幫她拎起東西,再次走到海子邊,路徑分叉處。我心中交織著憂慮和喜悅,憂的是她此去不知結果如何;喜的是,和她一起回這個寨子,也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個心願。

“我們小時候,肯定在這裡見過,肯定!”琳說。

“是的,我也相信。”我說,“那些夏夜,我們肯定也曾經在同一個夜晚在這海子邊睡過,只是,你在海子北岸,我在南岸。更可惜可惜,那時我們不認識。”

“不然的話……我跟著你釣泥鰍?那樣的話,我的童年,會不會有些不一樣?”

“一定會的。釣泥鰍比數螞蟻有趣多了。”

我和琳約好,等她辦完事情,便電話聯絡我,我們在村口會合。如果過程遇到什麼威脅,就立刻打我電話。

我們在岔路口暫時分別,她繼續向西,我暮目送她身影漸行漸遠。心中默想著:

原來,我們倆,在童年時代,便曾經擦肩錯過。

如果,兒時的我們在這裡相識,又會如何?會一切都不一樣,還是僅僅是多了段青梅竹馬的美好回憶?

只有一點是確信的:童年的我,一定能讓童年的琳變得快樂。

我這麼想著,轉而向南,越過海子上的橋,前往我外婆家。

那是老寨最中心的區域,從前的熙熙攘攘,已全然不見。有些泥濘的窄窄的村徑,不見一點燈光。童年的樂土早已變得荒蕪而寂寞,轉過一片雜亂生長的竹林,來到舊院。院落中的兩棵棗樹,一棵桃柿樹,還有一棵我兒時親手種下桃樹都已被砍去。外公已去世三年,只剩93歲的外婆,獨守著舊宅。隔著門縫我看到她在堂屋昏黃的燈下老眼昏花地磕著瓜子。我敲開門,她好半天才認出我來。

外公的遺像擺在條几上,緊鄰著曾外祖母的遺像。我給外公上了三柱香,心下有些悽然。陪著外婆,順著她的想法,拉拉雜雜地敘話。我建議她平時多找些人來聊聊天,她苦笑笑,說道:

“找誰聊啊,同一輩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剩我一個。連八十多歲的,也找不到幾個了。年輕人呢,只會嫌老太婆討厭,誰跟你講話啊……我想著,要尋死吧,也不合適,你舅和你媽都孝順,也不想叫他們難過……”

“別這麼說,姥,你要長命百歲。”

我一邊陪著外婆,一邊惦記著琳,電話一直沒響,至少說明她沒有出事。大約半小時後,我向外婆告別,為她掩上房門。又沿著海子邊的舊路走回村口,琳已經在車裡等我。看她的神情,交織著委屈、憤怒、脆弱和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顯然,這次和她舅舅家親戚的交流並不太愉快。

“那幫混蛋!那幫王八蛋!”她恨恨地說,“我在院子裡大聲質問他們,他們都愣愣看著我,不遠也不近。沒一個人敢接腔!他們心虛!只有一個我表弟媳婦,過來摟著我哭了。不是我哭了,是她哭了。她說:'姐,我知道,你肯定是受苦了'!”

琳發動了汽車,在夜色裡沿著國道向城裡狂馳而去。我坐在副駕駛上,沉默地看著她的暴躁,等她一通通激憤的話說完,我遞過去一瓶水。

“找首歌,我來哭一下,”她反覆調整著曲目,“不行,我想哭又哭不出來。”

她的語言次序開始有些混亂,憤激的物件也在不斷轉變,到最後,她喊了聲:“惹急了我,我去當妓女!”

我緩緩開口:“我——反——對。”

此言一出,她笑了,笑得幾乎趴在了方向盤上。片刻之後,她對我斜拋了一個媚眼,笑道:

“反——對——有——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