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小雨了。
雨水噼裡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又軟弱無力地滑了下去。
這幾天溫度降得有些快。明明前幾天還勉強能穿單件長袖,這場小雨過後,又得往下掉幾度。
掛在門口的風鈴隨著推門的動作響了幾聲。
“您好,先生。請問您之前有接觸過這項運動嗎?您有什麼中意的,想要了解的牌子嗎?”
身穿白色運動服,短裙,白色小腿襪,綁著高馬尾的青春少女店員一眼就看見了推門進來的那個青年。這人個子很高,穿著黑色風衣,敞開了,裡頭是件雲嵐白的襯衣,純白中帶點綠的扁平釦子,一板一眼扣到了最上邊,將人包裹得嚴嚴實實。
他的頭髮有些長,隨意地在腦後紮起來,臉上戴著一副黑色口罩,只露出了沒什麼感情的眼睛。
手裡是一把黑傘,尖端往下滴著水。他隨手將它插進了門口的桶裡。
陰雨天氣,今天也沒什麼客人。只是幫著親戚看店的少女本來沒什麼招呼客人的心思,但這位客人自從進來起,已經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站在展示臺前十幾分鍾了。
她坐不住了,只得站到他的身後問了這麼一嘴。
那人還是站著沒說話。
背對著,少女不由地心裡有些發毛。
“以前玩過。”終於,青年開口了,語氣很輕,“不過現在已經很久沒玩了,都有些手生了。最近又提起了一點興趣,但之前的球杆都丟掉了,就想著不然來買個新的。”
這怪人總算是說話了,少女鬆了一口氣。隨即她換上禮貌的職業微笑,“那您想要什麼樣的杆子呢?或者您之前玩的是什麼杆?我們店裡蠻多牌子,需要我給您介紹一下嗎?”
青年點頭,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側開了身子,“好啊。”
明明之前玩過買過,都問了幾遍了有沒有中意的,結果這人老避開問題不回答,什麼人啊真是的。少女在心裡偷偷翻了一個白眼,但面上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這幾款都是我們店裡賣得比較好的……”
她從木杆,鐵桿,劈杆介紹到了推杆,從TaylorMade,Callaway,Titleist介紹到了Ping。她講得口乾舌燥,講得萬念俱灰,在心裡默默罵著這年頭的錢是真他媽不好掙。
這一走神,腦子裡背住的那些東西就有些記亂了,再反應過來時,話已經被說了出去。
少女隱隱約約覺得剛剛好像是講錯了,有點緊張地捏了捏自已的衣角。
……但那又怎麼樣,講錯了就講錯了唄,難不成這人真能聽得出來?誰家好人那麼閒,無聊到去背這些東西啊。
不過她還是有些心虛,快速不留痕跡地瞟了一眼青年的眼睛,只看見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正對著她笑,那種很輕很淡又有點頹廢懶散的笑。
她的心臟漏跳一拍。
之前還沒怎麼注意,這下突然這麼一看,她發覺這個人的眼睛相當漂亮。
不知道口罩下的臉會是什麼樣子。不過肯定長得不怎麼樣,哪有帥哥會把自已的臉藏起來啊。像這人這樣的肯定就是那種“網際網路口罩帥哥”唄。
這話好酸。
她在心裡狠狠地捶了自已一拳。真可惡啊!好像是真帥。這個世界上的帥哥美女多她一個能怎樣!
青年好像並不在意她在想什麼,不過看起來心情明顯好了不少,“我買球杆的話你能有提成嗎?”
“有啊。”少女下意識地回答,“不然我那麼賣力地給你介紹幹嘛。”
然後她看見這個青年微微低下頭好像笑了一聲,不過很快又抬眼看她,“那就這個吧,我能試試嗎?”
少女順著他的目光往上看,是Ping的Blueprint S Irons,8620碳鋼窄底設計。
她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從進店起,這個青年好像就一直都在盯著這把球杆看。
搞什麼啊,敢情她介紹了半天,這人早在心裡選好了啊。
耍人玩呢。
但顧客是天,顧客是上帝,尤其是這種看起來能爽快付款一萬四的顧客簡直就是超級巨型大肥羊,招搖著好像在大喊大叫快來吃我。自然是怠慢不得。
她很知趣地把展示臺上的球杆給取下來,遞到了青年手裡。
青年接過,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垂眼不知道在思索著什麼。正當少女以為這人打算開口點評些什麼的時候,他動了——雙手握住球杆,擺出了一個很專業的擊球姿勢。
喲。真會啊。
於是她又以為這人要把這杆揮出去試試手感力道,結果青年卻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單手握著那把杆,“就這個吧。”
他拿出手機來付款。
……神經病。
但有錢。
少女高高興興地收款打包,拍著上帝的馬屁,“您真有眼光啊,球一定打得很好!”
“還不錯。”青年笑了下,扯過收銀臺上的便籤紙,隨手寫下一串地址,“給我寄到這吧。”
少女接過來看了一眼,是個居民區,有點老舊的那種。
不太像這種能直接付款買下這麼昂貴的高爾夫球杆的人會住的地方。
但。這又不重要。
她滿面紅光地應著,“好咧,我等會就去給您發貨!”
……
外面還在下著小雨,空氣又溼又冷。
出了店面的青年撐起那把黑傘,順著人行道往前走了幾分鐘,又停了下來。他扭頭,把傘抬起了一點,在街邊店鋪不怎麼幹淨的玻璃櫥窗上看著自已的倒影,對視著。沒一會,眼睛又撇開看向別的地方。
好空啊。
他低頭,看著自已空著的那隻手。明明也不累,明明什麼都沒有,但手指是在顫抖的。
不能這樣。他想。這樣是不對的。
他抬手,摘下口罩,在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妄圖用疼痛來止住那種不受控的錯亂感。但他沒使很大的力氣,只留下了很淺的印子。
一會就能消掉了。
他又和鏡子中的自已對視了一會,好像心情又開始變得好起來了。他又變得急切,躁動,很想快點去幹些什麼事情。
不能這樣。得冷靜下來。快點。
冷靜不了啊。為什麼冷靜不了啊。怎麼就冷靜不了呢。連自已都控制不住的話你還能幹什麼啊。
廢物。
他突然很想哭,一瞬間胸腔裡像塞滿了什麼會發熱的東西,即將湧出來,淹沒他。他很想狠狠踹上眼前的這面玻璃——真他媽礙事啊,為什麼世界上得有玻璃啊。這裡頭的那個人怎麼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啊。別他媽笑了你在笑什麼啊你怎麼會在笑啊……
他忽然愣住了。對啊。怎麼會是在笑的呢。
下一秒他意識到自已原來真的在笑。於是那種笑容又越來越張揚越來越扭曲,但都被遮在黑傘的下邊,路過的人只能看見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面對著櫥窗站著一動不動。
他的笑容止住了。
他歪過頭,鏡子裡的自已也歪過了頭。
“……”
他面無表情。
於是鏡子裡的那人也面無表情了。
真沒意思。好沒意思。
他笑了一下,只往上扯了扯嘴角,又立馬掉下去了。
他站在原地又是幾個呼吸,很平靜。
雨水落在傘上,噼裡啪啦。
他掏出手機打電話,語氣溫柔,“喂?哥哥,你現在在哪裡啊。”
他抬眼,和鏡子中的自已對視著,“嗯。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