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燁這個晚上沒睡好。
昨晚他完全是憑藉著身體的本能,壓著自已洗了一個熱水澡,然後老老實實開了空調鑽進厚被子裡包得嚴嚴實實。
很餓,但是完全沒有心情吃什麼東西。
呼吸間全是柑橘味,他不止一次地在心裡怒罵明天一定要把這款沐浴露給丟掉丟掉丟掉!
但是連這個味道都沒有了的話,生活裡梁欲白還留下過什麼痕跡嗎。
他抱著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上面好像還殘留著一點梁欲白留下的味道。
有點過於好笑了。舔狗做到這份上也是沒誰了。
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對方最後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方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有什麼苦衷。
他搞不明白。
能有什麼苦衷呢。兩個人,喜歡待在一起,那就待在一起,你情我願的事情,明明那麼簡單,為什麼非得被梁欲白搞得這麼莫名其妙折磨人。
換一個人就行了。長得好看的多的是。雖然不一定能再找到那麼好看的,但其它優點總能彌補這方面的不足。
生活裡又不是隻看臉。
他是不是太孤單太寂寞了,所以才會因為這件事這麼痛苦。
迷迷糊糊裡他睡著了,周圍是一片濃白的霧氣。他在這片沒有邊界的霧中走了很久,不知疲倦也不知道哪裡是目的地。又走了不知道多久,他發現自已牽著一個人的手。
那個人太高了。
楊燁抬頭去看這隻手的盡頭到底是誰,於是看見了自已的手。不是成年後的那種修長骨節分明,這隻手又稚嫩又粗糙,上面全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繭子,指甲縫裡也全是黑黑的泥,上邊還有幾道已經結了疤的傷口。
相比起來,另一隻手就漂亮得多,柔軟,白皙細膩,還帶著淡淡的柑橘香味。
他記得很清晰,這種柑橘香味不是現在自已用的這種大幾百塊錢一小瓶的貴价沐浴露,這只是那種兩塊錢一大塊的普通香皂。
他低頭看自已的鞋子。拖鞋,前端也全是泥,黏在腳趾縫隙之間,踩髒了的汙水在腳趾下積起了一小攤,隨著他每次的抬腳發出即將要打滑的噗嘰聲。七分短褲,褲腿捲起了邊,上面也沾了些泥水,但更多是乾涸在了小腿上。
於是周圍的白霧逐漸消退,他看清了地面。應該是剛下過雨,不平的地面坑坑窪窪裡全是汙水,地上是些不要了的死魚爛蝦,還有爛掉了的菜葉被雨水沖刷得七零八碎卡在下水道的溝裡,路邊跑過的野貓在爛魚堆邊停了下來,低下腦袋湊上去嗅著。
白霧消散得更加徹底,這回他看清了周圍,耳邊的聲音也逐漸變得嘈雜了起來。應該是夏天,空氣有些粘膩溼熱,悶悶的。車輛的鳴笛聲,腳踏車的叮噹聲,攤主的吆喝聲,講價聲,整個世界變得鮮活了。他在這條街上走著,周圍每個經過的人都很高很高,得抬起頭來看。於是他再一次看向了自已牽著的那個人。
我是屬於他的。他在保護我。只要走在他身邊我就是安全的。
他這麼想著,但是還是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只能看得見對方簡單束在腦後的髮髻,用一根梔子花髮簪斜斜插著,耳垂上掛著枚墨綠色的耳釘,邊框露著點奢華的金黃。
這是個女人。但這是不對的。
楊燁覺得自已牽著的這個人就是唐月華,自已正和她走在那條他再熟悉不過的菜市場小道上。可是不該有那枚耳釘,他們怎麼可能買得起這麼貴的東西,戴著這種耳釘的女人是不會出現在這種全是泥濘汙臭的菜市場裡的。
這裡的東西都是假的。我得逃跑。
他停了下來,那種莫名的恐懼突然席捲了全身。他扭頭看向自已的身後,後面的一切景物又被包裹進了那層濃霧裡。
這些白霧太乾淨了。和周圍這些骯髒的,發出腐敗氣味的東西都不一樣。
……把我也包裹進去吧,讓我走吧。
他想鬆開手上牽著的那隻手,但對方握著他的力氣太大,幾乎要把他捏疼了。
他看見那個人側過了點頭,輕聲問,“燁燁,怎麼了?我們買完菜就回家。”
沒有臉的頭有些駭人,但對方耳垂上的那枚墨綠色耳釘又像是給他餵了一顆定心丸,在潛意識裡無數次地反覆洗腦著說,這個人不會害我。
跟著她走就行了,這場旅途的最終目的地會是家。
他一下子放鬆了下來,依舊牽著那隻柔軟的手,一腳一腳踩進汙水裡,再拔出來,看那些髒東西從拖鞋的邊緣流下去。
“我們買點這個,你爸爸愛吃豆角。”
楊燁抬起頭來看菜攤。這個高大的女人正彎著腰在攤子前,在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豆角里反覆地挑來揀去。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百無聊賴地朝著四周看著,突然看見了攤位老闆。那人不站在攤前,站在收銀臺後邊,明明也是一樣的看不清臉,但楊燁卻知道這人現在的表情。
眼神是朝下的,冰冷帶笑的,然後黑黑的眼珠在那雙過於大顯露出更多眼白的眼眶中轉一圈,翻出一個標準的白眼。
好丟人啊。我們能不能走啊。為什麼非要站在這裡受別人的白眼啊。
女人終於挑出了她滿意的一把,拿過去給老闆稱了。她看了看電子秤上面的報價,好像有些不太滿意,“你這些豆角都不新鮮了,怎麼還能賣得這麼貴呢?”
老闆哼哼著,“嫌貴可以不要買啊,這個季節的豆角都是這個價!你不信可以去別家問問啊。”
然後又是很小的一句嘟囔,“挑挑挑,明明都一樣的還一直挑,都被你摸髒了。”
女人像是沒聽見那句抱怨一樣,依舊不死心地問,“再便宜點唄,我來你這買了好多次了,做生意嘛,又不是一天的事。”
她抬手,把耳邊的頭髮攏到了腦後,露出了更完整的臉和耳垂上漂亮的耳釘。於是那個老闆不說話了,看著她的目光中好像多了些別的意味,許久,才笑著說,“好嘛,都是老顧客了,當然要便宜點咯。”
那把豆角被用塑膠袋裝好,甚至還塞進去一把小蔥。楊燁瞪大了眼睛,他看著那個老闆在遞過袋子的時候,那雙骯髒的,粗糙的手分明在那隻柔白細膩的手上摸了一把。
他在心裡嘶吼著說別摸!你別摸這隻手!但手的主人好像也沒有反駁對方的意思,纖長的手指輕輕一勾,塑膠袋就落在了她的手上。然後那隻手又牽上了他,繼續往前走著。
他在心裡依舊喊,別摸啊,為什麼要讓他摸啊,我們又不差這個錢,我們有很多很多的錢,能給你買最漂亮的耳釘,別說這種爛豆角破蔥了,你想要的話我能給你買龍蝦鮑魚魚翅帝王蟹你想吃什麼就有什麼,我還能給你買大牌包包名牌口紅香水不管是什麼亂七八糟見過的沒見過的都行,我什麼都能給你買的,只要你一直都在我身邊陪著我就行了啊,這點很難嗎真的很難嗎。
然後他急切地去摸口袋,但是裡面什麼都沒有,甚至他的手穿過了口袋的範圍——這條褲子的口袋早就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