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在意我的人已經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可是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是有預兆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想不起來。是潛移默化的,是藏在某個看不見的裂隙中的,然後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轟然倒塌。
是藉口。現實應該是,察覺到了,但是不願意面對,只想裝作不知道,把這一天隨便過掉。
想。反正有的是機會。等她哪天清醒了再好好聊聊就行。
所以才會在剩下的日子中去反覆回憶思考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自已到底是錯在了哪。是不是隻要自已能更早意識到,主動一點,在某個節點拉她一把,最後就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可是啊。為什麼上天要把我生得這麼自私,哪怕是在懺悔的時刻,都在陰暗地埋怨,為自已的罪行開脫。
為什麼需要我去在意?為什麼需要我去拯救?為什麼她不能好好過好自已的生活?保護她為什麼要變成我的責任?
因為還不起,也不想還,所以不想接受別人的好意。好在,有意識後就可以避免,但這是媽媽。太奇怪了,明明不是我自願選擇出生的,憑什麼她要違揹我的意志把我生出來,讓我平白無故欠下了這麼大的一筆債。
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久遠又模糊的記憶是片段式的,走馬燈一樣拼湊起來的。她只是沿海地區的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漂亮女孩。她漂亮,也知道自已很漂亮,所以有一些愚蠢的壞心眼,但實際上又善良純真得要命,別人說什麼都相信,沒有一點自已的主觀判斷能力。
或者是過於自以為是,仗著美貌有些盲目了。
所以有人和她說,哎呀,你看,那邊坐著的那個男人帥不帥?你猜猜他是誰?那人可是梁家繼承人中最有希望的那個!你只要勾搭上他,懷了他的孩子,等孩子一出生,你不就能奉子成婚直接嫁入豪門了嗎?你長得這麼漂亮,他肯定喜歡你啊,這裡的女孩裡就屬你最漂亮!
“可是我家也不是很窮,沒必要吧……”
“我可是你的姑姑,我怎麼會害你?我這不都是為了你以後能過上好日子嗎?女人最重要的就是美貌啊,你長得這麼漂亮,有這個先天條件,你就能走出這個小地方的,靠婚姻改變階級啊!”
靠婚姻改變階級。
她長得很漂亮。比這裡的所有人都要漂亮。
那個姓梁的男人也長得很好看。比這個地方的其它男人都好看。
貪慕虛榮。一點莫須有的幻想和希望。周圍人的慫恿。她主動接近了那個姓梁的男人。這張臉的確好用,美貌就是開啟大部分男人心門的通行證。她在很短的時間裡獲得了大量的金錢,名牌首飾包包,大牌化妝品,周圍人羨慕的聲音一陣又一陣,她也很高興,覺得自已選對了路。
直到有一天,這個姓梁的男人告訴她說,他有妻子,而且他的妻子發現他出軌了,叫他處理乾淨。
天崩地裂。
可是不僅是為了錢,她也喜歡這個男人喜歡得要命。像她這種愚蠢的人怎麼可能能完美得裝出一副愛慕表情,她是真的愛慕。小地方出生的人在見識過這樣完全不是一個階層的男人的衝擊後又怎麼能甘心去喜歡其它的普通人。她哭,她鬧,她死纏爛打,偏偏這張臉又真的好看得要命,讓男人心疼哄著,把人送去美國藏著了。
異國他鄉,語言不通,她還偷偷懷著孕,就只能在唐人街裡生活。她沒有多少文化,沒有工作能力,只能靠男人匯過來的錢過活,但好在對方也還算大方。她喜歡熱鬧,最喜歡和別人打麻將,但周圍的人都住一起,嘴碎,誰傢什麼底細都一清二楚。沒人看得上這麼一個偷偷懷了別人孩子躲國外避難的,玩什麼都不樂意叫上她。
她那副很貴的麻將直到最後都沒能拿出來用。
當小三的人,不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管他認識不認識呢,在道德層面上你就是理虧,你就是該被一口口的唾沫啐死。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紙也包不住火,國內那位梁夫人還是知道了當初那個三不僅沒分乾淨,還跑出國了。人家正妻,一聲令下,每個月的生活費就這麼斷了。她想過要跑回家,但是怎麼回家?她原先那麼漂亮那麼高傲,和別人顯擺著收到了金銀珠寶。現在呢,帶著一個別人不要的孩子,沒錢,灰頭土臉地回去被人戳脊梁骨嗎?
之前收到的包包首飾全賣掉了,生孩子,養孩子又是一大筆的開銷。可她還是要生下來,要養大,甚至還抱著以後梁家一定會認這個孩子的希望。
梁欲白有時候下樓會遇見鄰居家一個頭發發白的老阿婆,這人算是為數不多對他們家懷有善意的了。她老是站在樓道里曬太陽,見到梁欲白下樓時就會笑眯眯地和他說,“你媽媽好愛你的哦。”
梁欲白說,“我知道。”
阿婆接著說,“別人媽媽為了省錢一塊尿布尿好幾泡的,但是她怕你難受,一泡尿就要換一次嘞,別人都說她敗家!明明沒幾個錢的人還窮講究。”
梁欲白笑了下,“我知道。”
你看。這不就又欠下了一大筆債了嗎。這些尿布要多少錢呢,我又該怎麼還呢。
就算錢還清了,那感情呢。這種感情要怎麼還。
過過一段好日子,靠賣之前那些禮物得來的錢。梁欲白很不喜歡去學校,因為這張臉遺傳了媽媽,沒長開的時候更像個女人,陰柔又瑰麗,男生總是開玩笑叫他娘娘腔,開一些下流的玩笑。
美貌是最沒用的東西。
單出更是死牌。
那天他逃學了,在路邊漫無目的地逛了很久,磨磨蹭蹭還是往家走。在離家還有幾百米的地方,他看見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身後跟著好幾個高大的黑衣男人,他忍不住停下來多看了幾眼。
從來沒在這種地方看見長得這麼漂亮的人。不。這個女人實際上並沒有媽媽長得好看,但她穿著很好的衣服,戴著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珠寶首飾。那女人隔著很遠的距離,突然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停頓住了,然後塗著口紅的嘴唇上揚,墨鏡往下扣,隔絕了他的視線。她進了一臺塗著亮面黑漆的車裡。
浩浩蕩蕩的一撥人走了,然後他下意識抬頭往上看自已家的方向,看見了媽媽就站在陽臺,面無表情地往下看。他們兩個的視線對上了。
逃學被發現了,會不會被罵一通。梁欲白想。
那輛漆黑的豪車已經看不見影子了。和這種地方本來就格格不入。
媽媽站在上面,沒說任何話,過了一會,就轉身進屋了。
梁欲白沒有想到,逃學的那天,是他最後一次去學校。
那個漂亮女人的出現成了一道血色的分界線,像開啟了一個可惡的開關,原先勉強還算拮据溫馨的局面徹底破滅了。她回來得越來越晚,還經常不回來,日日酗酒,身上也常常青一塊紫一塊。
那雙眼睛盯著人看的時候總覺得很悲傷。但記憶到底會不會騙人,每次回憶起她的時候,她都是笑著看過來的。
“你媽媽在做雞,你知不知道啊。”
梁欲白一個巴掌打在對方的臉上,“你爸還做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