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地下室的鐵門被開啟,開得很快,但有些生鏽的門軸還是發出了生澀難聽的聲響。
讓人牙酸。
酒瓶被放在了水泥地上。
沒開燈。
視覺被長期剝奪的情況下,聽覺就會變得格外敏銳。男人很不自在地動了動有些僵硬了的身子,帶動著手腕上的鎖鏈噹啷作響。
這回進來的人一句話都沒說。周圍安靜反而更加嚇人。
“你……咳,你到底想怎樣?”
喉嚨太乾,聲音有些啞,男人咬著後槽牙,全身的肌肉緊繃了起來。這麼長時間以來的折磨讓他對這個人面獸心的青年懷著一種深深的恐懼。你永遠也不知道這人下一步究竟想要幹什麼,是要關他多久的黑屋又或者是餓多少頓的飯。
這人像是想讓他活得不體面,活得像個牲口。
但是有一點還真的出乎了他的意料——這個人居然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他。那天的那個高爾夫球杆好像也只是拿出來裝個樣子嚇嚇他而已。
“我做了一個夢。”
梁欲白的聲音很輕,咬字卻相當清晰,在這個安靜的環境下居然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像是一個正常人。一個非常非常,正常的年輕人。
男人深吸了一口氣,往後縮了點,靠在了牆上,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今天的這個人,看起來好像還能溝通。不像是之前那樣,毫無邏輯蠻不講理。
“我夢見了我媽。”梁欲白說著,也隨意地坐在了地上,雙腿曲著,手臂環繞抱住了自已的膝蓋,下巴擱在上邊,歪著腦袋,“你知不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每次我覺得我瞭解她時,又忽然覺得自已其實也沒那麼瞭解。我做不到完全和她共情。”
“我還以為……兒子應該會更像媽媽,更能理解媽媽呢。但實際上並沒有,因為基因裡就錯了,這個她視若珍寶的y染色體也許反而是兩個人之間那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男人永遠也無法真正地共情女人。”梁欲白說,“慾望是最噁心的東西,但又存在得那麼真實。”
男人哪裡認識這人的媽媽。
但顯然對方也不需要他的回答。這人只是想要一個聽眾罷了。
“我想她了。她應該把我帶走的。不。她不能把我帶走,我不能繼續和她走下去了,這是不對的。不不不。這怎麼可能是不對的呢,她只有我了,我怎麼可以不帶著她走呢……她得和我一起的啊,沒了我的話還有誰能照顧她啊……”
聲音戛然而止。
心臟跳得有些快,腦子裡的邏輯開始散亂無章。梁欲白抿住嘴,摁在了心臟的位置,強壓著自已,試圖平復下這種突如其來的躁亂情緒。
“她教我說,做人得學會剋制。”他深吸了一口氣,“不能情緒外露,尤其是不能哭。我做錯事情的時候,她會指責我,如果我能忍住,老老實實聽完訓道個歉就好了,她就不會再指責我什麼了。但如果我沒忍住哭了的話,她就會甩我一個巴掌。”
“其實她也沒有用很大的力氣,但還是很疼。真奇怪,臉部好像是一個很特殊的器官,巴掌扇上去就會特別的疼……明明更重的傷我也受過,但還是這個最疼。”
“每當那個時候我就會特別恨她。因為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能哭,就我不可以呢?哭不是每一個人的權力嗎?不想看見我哭的話就別指責我啊兩個人這樣不就能相安無事嗎?我能流得出眼淚,為什麼我……”
他的語氣又開始激動,於是停住了。
“算了,其實這些現在想想也不重要了。”梁欲白說著,“她可能是單純不喜歡看見自已的孩子流眼淚?或者是見不得別人怯懦的樣子?誰知道呢,現在也沒人能告訴我答案了。而且遇到事情就哭的確沒有必要,對事情的解決也沒有任何的幫助……也許她是對的?不過現在的我也沒什麼需要流淚的地方了,有了錢權真好,就能讓別人體驗這種痛苦了。”
“……”
他在自已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垂著眼睛,半晌後,合上了。
“可我每次想起來的時候還是覺得她好惡劣。因為那個巴掌真的好疼。”
“臉疼。心臟也疼。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打我。所有人都可以打我,但不可以是她啊。”
“不過後來我也想通了。她想打的話那就讓她打唄。反正也不是經常的事情,打完我的話也許她還能開心一點……可我還是覺得不對,她打了我,好像自已也不怎麼開心。”
“所以為什麼呢。還不如她表現得很開心呢。這樣才不會顯得我的付出我的犧牲不值得一提,還是白費的,或者是起了相反的效果……?我想不明白。我共情不了。我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憶裡反覆地去體驗這種痛苦試圖搞清她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可是這也不行。”
“我終究不是她嘛。沒有誰能完全明白另一個人到底是怎麼想的。甚至我都搞不明白自已是怎麼想的。”
“不過就算現在想明白了,也沒什麼用,反正已經用不上了。”
他嘆氣。
“她其實對我也挺好的。”
他說著。
語調平靜了下來。
“櫥窗裡的機器人玩具,說是新品,最高科技,一百多吧。導購員讓我試玩,我很喜歡,然後問她能不能買。那個時候我對價格還沒什麼概念,但是她直接掏錢給我買下來了。”
“再後來長大了一點,就知道錢這東西,來得可真不容易。”
“我說我沒見過雪。她就和我說,她也沒有見過。我以為這件事到這裡就結束了,但她帶我去了一個公園,就是騙小孩玩的那種。”
“門票真的很貴啊。不分成人票兒童票的,反正統一售價二十。”
“你可能覺得吧,二十算什麼大錢呢。可是還真挺大的,那時候她還幹著正經工作呢,一個月也就能掙個三四百?這還算運氣好穩定的了,有幾個月還掙得更少……啊,和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梁欲白笑了一下,低著頭,視線凝固在一個角落,“買票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可能也沒想到會這麼貴吧。不過這都是人之常情,我不怪她。雖然那個時候我是有點難過……但其實她也沒猶豫很久,就掏錢出來了。紙幣,一共四十。那紙幣就和煙花一樣,出現後,漂漂亮亮地被展示了一下,就立馬消失了。”
“可它也存在過,並且換來了我們進場的機會……?啊,我到底在說什麼啊。”
停頓。
“我嘴上沒說什麼,但是其實心裡是很期待的。”梁欲白說,“小時候我話很少,什麼事情都憋在心裡,現在想想,不該這樣的。我不說喜歡的話,別人怎麼會知道呢。”
“但她老叫我學會剋制。我分不清,到底我的剋制得用在哪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