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傭人推開書房的門,站在門口恭敬地朝辦公桌前的男人欠了欠身,“少爺,林先生的情緒依舊低迷,飯也照樣不肯吃一口,要不要注射葡萄糖呢?”
徐泠洋單手扶額,俊朗的側顏在印刻在光芒中,手肘撐在大氣精美的浮雕辦公桌上,另一隻手拿著一支鋼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什麼,他像沒聽見傭人的話一般,垂著鳳翎般的睫毛,眸中沒有半分情緒。
傭人也不敢催,只能站在門口等著。
五分鐘左右,徐泠洋終於停筆了,他將東西擱到一邊,拉開抽屜拿了一封檔案出來,站起身走出書房。
傭人連忙跟上他的腳步。
偌大的臥室都是沉悶的灰黑色調,裝修低調,但用材都價值不菲,名副其實的低調奢華。
林煜坐在床上,靜靜看著落地窗外的海面,海浪敲擊浪花的聲音很微弱,醫生在旁邊勸他的話他也聽不進去,乾淨清澈的眼中一片死寂。
直到徐泠洋輕輕推門進來,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冷冷的望著來人。
徐泠洋漆黑如墨的眼睛也同樣冷冷的看著林煜。
明明倆人昨天晚上才上過床,有過世界上親密的關係,可再次相見,青梅竹馬的情誼就成了剔骨尖刀,生生轉成了蝕骨的恨。
林煜有這種反應,徐泠洋並不感到意外。
畢竟連續打了兩次麻醉,林煜腦子還沒完全清醒,又被徐泠洋拉著做了半宿,心力交瘁,傷口還感染了。
家庭醫生昨天半夜被徐泠洋叫來給林煜處理傷口,林煜醒來之後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現在徐泠洋這個罪魁禍首來了,醫生有眼色地起身離開。
徐泠洋幾步走到林煜面前,歪著腦袋看了他一眼,“怎麼?恨我?”用手中的檔案指了指林煜蓋著被子的腿,“是恨我挑了你的腳筋,還是恨我殺了那男人。”
“我跟他清清白白。”林煜死死盯著他。
他現在無比清醒,更清醒地知道徐泠洋已經不是他所認識的少年了,分離的七年,早就將年少時的美好消磨殆盡了,時間和經歷已經將他培養成了另一個人。
“我知道。”徐泠洋淡道。
就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林煜瞳孔抖了一下,卻很快將眼中的異樣壓了回去。
這麼多年,他一直在佛前祈願,若是當年死去的二十一人真的跟徐泠洋有關,那麼所有的因果報應林煜願意替他承受。
可徐泠洋不當一回事啊,他還是殺了一個無辜的人。
林煜第一次嚐到心血付之東流的無奈。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林煜問。
徐泠洋的眼眸森寒一片,“我還以為你是恨我挑了你的腳筋呢,原來就是為了這麼一個人恨我……”
語氣中夾雜著一些難言的委屈。
不知怎的,林煜聽著倒有些想笑,“你不是說,讓我親眼看看證據嗎?”
既然可以無緣無故的殺一個人,是不是也可以無緣無故給他加一重罪。
徐泠洋把檔案丟在他面前,白花花的紙在灰色床單上落了一片,“你自己看,這些可都是你的親筆簽名,還有指紋。”
林煜愣了一秒,待看清面前那些檔案是什麼東西之後,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一樣,渾身血液開始倒流,手都開始顫抖。
這些紙,是端粒酶的申請報告!
這個報告他不是交給阿震了嗎?為什麼會在徐泠洋手裡?
見林煜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下去,徐泠洋眯起眼睛,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怎麼樣?假嗎?”
不假,一點兒都不假,上面的指紋是林煜親自蓋上去的,字也是他親手籤的。
“這份報告,是誰給你的?”林煜的聲音氣到發抖,拿著檔案的手也在抖。
“那要問你自己,你把這份報告給了誰,你知道,我最討厭叛徒,你私自去上海,去西藏,我都可以不跟你計較,你就算真的跟那男人上床了,我也可以不計較,但是,”徐泠洋走到他面前,銳利的鷹眸帶著凜然的殺氣,“你不該背叛我。”
林煜眼前一黑,手肘撐在床上,滿目空白地望著這些紙。
景昭猜到林煜想用端粒酶的藥逼他現身的想法了,這份報告一定是他派人遞給徐泠洋的,意在打林煜的臉,順便告訴他,這一局,你輸了。
線索全斷了,希望盡滅。
林煜眼前茫然一片。
忽而,林煜笑了一聲,他抬起頭,嘲諷道:“我擔不起背叛兩個字,您貴人多忘事,七年前,我舅舅,包括我,早就不是JC的人了……”
“你他媽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徐泠洋一把揪住林煜的衣領。
當初韓凌交權離開JC的原因,林煜不是不知道,他現在這麼說出來,是想跟徐泠洋劃清界限。
“放手!”林煜厲聲道。
徐泠洋就是拽著不放,因為這份報告的原因,林煜本就有點兒惱火,加上徐泠洋一再說他是個叛徒,又殺了江央……
幾件事一起堆疊下來,就有些擦槍走火了。
林煜推他的時候,掌心不小心擦過了徐泠洋的臉,明明是不小心,可是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頓時倆人都愣住了。
下一秒,徐泠洋想也沒想,抬手甩了林煜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極重,林煜臉頰火辣辣地疼,耳膜都在嗡嗡作響。
徐泠洋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東西,扇耳光這件事別說陳漸程了,就是他姑姑都扇過他臉,他今天要是不把林煜制住了,只要林煜得了機會,肯定還會跑!
“你算個什麼東西,敢打我!我平時給你幾分面子你他媽還抖起來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你他媽還真拿自己當個寶啊!”
“早就不是了……”林煜垂著腦袋,期艾的回答,“我說了,你要是覺得我跟你這三年,沒有還清……你不是殺了江央嗎?何必留我呢?”
他眸中沒有半點兒光,已經絕望了。
抓著林煜衣領的手氣到發抖,徐泠洋下顎線緊繃,盯著林煜的眼睛恨不得殺了他。
徐泠洋猛地鬆手站了起來,抄起床頭櫃上的水晶檯燈丟了出去,水晶折射出的光從林煜眼前劃過,精準地砸在幾米開外的落地窗上。
“砰——”
玻璃窗碎了一地。
林煜尚未回過神,就被徐泠洋拽著胳膊拎了起來,他腳筋被挑走不了路,任憑徐泠洋把他拽到床下,丟到窗邊。
“不是想去死嗎?你去死啊!”徐泠洋吼道。
徐泠洋的瞳孔縮了一下,心跳猛地加快。
窗沿上還頑強地豎著幾枚碎片,鋒利的玻璃離林煜的脖子只有兩三厘米的距離,若是方才一個沒注意,用力太大了,這些玻璃碎片肯定就刺進林煜的脖子裡去了。
林煜趴在窗沿上,半個肩頭露在外面,夏日鹹澀的海風吹過面頰拂過髮梢,他眼睜睜地看著幾粒碎玻璃片墜進深海,懸崖太高,他連碎片掉進海里的浪花都看不見。
客房傳來的聲音太大了,幾個傭人都趕了過來聚在門口。
徐泠洋抹了把臉,再次睜開的眼中全是悵然。
他沒辦法對林煜下手。
和林煜在一起的三年,除了做愛,他不願意跟林煜有任何親近,生怕會在不經意間沉淪。
直到韓凌去世,徐泠洋覺得林煜應該只剩他一個人了,才放心把他留在身邊,並在日常的相處中把這個“不經意”忘掉了。
幾個月的互相陪伴,他已經習慣了早起晚睡,身邊都能看見林煜,只要他想見這個人,只要他想抱這個人,都觸手可及。
可事實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他好不容易擺脫自己那非黑即白的世界,生命中再次有了色彩,可是林煜卻有他自己的世界,是不願意告訴他,也不願意讓他踏足的世界。
他恨林煜,恨林煜提防他,瞞著他,也恨林煜騙他,每次都說會回來,會來見他,可次次失約,他也恨林煜,恨他在十年前那通電話裡一言不發,丟他一個人去面對世間極惡……
到最後,他更恨的是,林煜不愛他……
林煜大約也恨他吧,恨就恨吧,他也不想要他的愛了,他寧願林煜恨他,也不希望林煜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徐泠洋蹲下身,掐著林煜的臉直視他,一字一句地說:“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不就是仗著我年少時對你說的那句我喜歡你嗎?你就仗著這句蠢話,以為我不敢動你是嗎?我現在問你,你覺得你配嗎?”
林煜的腦袋嗡得一聲亂了,他想過會和徐泠洋鬧成什麼樣,左不過就是不歡而散或者生離死別,但是沒想過徐泠洋會提起年少時的愛。
他在否定自己最初的感情,也否定了林煜存在心底多年的柔軟和希望。
“你不配!”
徐泠洋歇斯底里地吼出聲,他站起身,望著窗外平靜的海面,冷冷地吩咐道:“丟進精神病院吧。”
傭人愣了愣,有些遲疑。
“別讓我說第二遍。”徐泠洋冷眸一瞥,那些傭人連忙把茫然的林煜帶走了。
屋內瞬間變得空蕩。
送林煜去精神病院的人是徐泠洋的秘書,上飛機之後,秘書就坐在林煜旁邊,看著他生無可戀的臉,秘書終於忍不住了,“林先生,您……您怎麼不跟少爺低下頭呢……”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不忍地捂住臉。
低頭有用嗎?徐泠洋都直接否認當年的感情了,林煜還怎麼跟他低頭?求他把那話收回去?求他繼續喜歡他?
林煜強忍心口的酸澀,一言不發地望著直升機外的藍天白雲。
“您別怪我說話太直,主要這事真得你們倆解決,外人勸不了,您不知道,少爺從國內把你帶回來的時候,可是直接掛了陳董電話,還把華叔和嚴部長都調回國了,這是擺明了不準備聽別人勸,我們也不敢勸他,只能勸勸您。”秘書唉聲嘆氣,好像林煜要上刑場了一樣。
也是,那個精神病院不就是刑場嗎?
秘書跟了徐泠洋這麼多年,也猜出他是個什麼想法了。
自己下不了手,要交給別人來啊。
他剛要陪著林煜上飛機,徐泠洋又給他發訊息,讓他派人在國內把任池洵抓回來。
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完了。
林煜搖了搖頭,事情已經這樣了,低頭也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飛機抵達一個不知名的海岸線,這裡方圓幾十公里都是茂密的森林,澳洲植被覆蓋率很大,更何況現在的南半球是夏天,成蔭的綠樹簡直望不到頭。
林煜走不了路,下飛機的時候秘書貼心給準備了一個輪椅,林煜坐在輪椅裡,面無表情地看著秘書正跟幾個人談著什麼。
那幾個人大約是精神病的醫生,全部穿著白大褂,為首的那位男子憑藉著一張出類拔萃的臉,簡直鶴立雞群。
他和嚴琮的氣質截然不同,這人生得極其妖嬈,五官明豔,混血感極重,他穿著一件修身的白大褂,神聖中帶著幾分醉人的誘惑。
聽完秘書嚴肅地叮囑後,他看向林煜,嫣紅的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男人閃爍著精光的眼睛就像伏在黑夜中的蛇,讓林煜不自覺打了個寒戰,心中猛地升起一股警惕。
“我話就說到這裡,讓他在這邊住幾天,你不要輕舉妄動,以防那天少爺後悔了。”秘書說。
男人攤了攤手,“沒問題。”
秘書有些不放心,臨走時還轉頭看了他好幾次,又安慰了林煜幾句,這才上飛機離開。
男人推著輪椅上的林煜往林中一棟大型建築物走去,他低下頭在林煜耳邊笑著說:“剛剛我在別人口中聽過你的個人介紹了,林煜,韓凌的外甥,JC繼承人之一,前亞太區總裁。”
他的呼吸灑在耳邊,林煜心中一緊,下意識偏過腦袋。
“別緊張,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傅嘉禮,是這所精神病院的主治醫師,兼院長。”他輕快地笑道。
林煜從他身上收回視線,精神病院裡的病人雖然大腦有問題,可卻比外面的大千世界要正常多了,待在這裡他就全當靜心了。
可誰知,是他把徐泠洋想得太好了。
傅嘉禮接下來說的話簡直讓林煜汗毛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