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伊芙琳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這可是她見到溫德爾這半個月來第一次笑,也是他半個月來第一次對她說話。
一時之間,伊芙琳竟忘記了立即回應——“溫德爾笑起來真好看……他該多笑笑的”,她如是想到。
半晌,她才回之以微笑:“不必謝,我說過會讓你摘下抑制環的啊。”
伊芙琳很快打給了雌保會,預約好了抑制環摘除的時間——不過幾個小時之後,雌保會的人就帶著工具箱來了,他們再次評估了溫德爾的精神力穩定值後,就立刻摘下了那個緊緊箍在溫德爾頸上的金屬環——
因為佩戴了抑制環太久,溫德爾最開始甚至不太適應這種無拘無束的感覺,他用自己纖長的手指撫上脖頸——那裡還殘留著一圈曖昧的紅印,但的的確確沒有束縛他數年的抑制環了。
因為這個認知,溫德爾的眼圈有些發紅——莉莉安為他戴上抑制環時,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夠摘下它。
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完全相信伊芙琳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善意——他的身體被治癒,精神海被修復,就連抑制環也被摘除……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不得不相信,伊芙琳對他好,並非是為了玩什麼棍棒與甜棗、巴掌與蜜糖的遊戲——
生存於如此扭曲的社會制度之下久了,溫德爾已經對雌權社會的種種不公習以為常——雄蟲受到社會體系和婚姻關係的雙重壓迫,永遠被傾軋、剝削、奴役、限制……事實上,沒有哪個雌蟲會願意讓雄蟲摘下抑制環,相反,她們會因自己的伴侶過分強大而心生恐懼——因為那會使他們變得不夠聽話,會讓他們變得難以控制。
他和內斯因為雄蟲的身份而被父母拋棄,孤蟲院裡也幾乎擠滿雄蟲。這個社會無時無刻不在將雌尊雄卑的觀念灌輸給他們,因為令他們自輕自賤才是馴化他們的最好途徑——生而為雄是一種苦難,是悲劇的代際相傳。
接著,他被莉莉安踩在腳下,被羞辱,被踐踏——他永遠忘不了她臉上的暴虐和輕蔑,彷彿他們不是她的同族,只是匍匐在她腳下、供她玩樂的牲畜。
而伊芙琳像一抹陽光,把他晦暗的世界硬生生撕出了一道口子——她修補了他,她解下他的抑制環,還給他自由。
——他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他又該如何才能償還她的善意?可他本來就一無所有,又能拿什麼去償還呢。
溫德爾心緒散亂,他也想到內斯——如果內斯還活著,是不是也可以像他一樣被溫柔的治癒……
直到伊芙琳的聲音響起:“摘除抑制環是件喜事,我覺得我們應該慶祝一下。”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這家餐廳共進晚餐嗎?”
——光腦上顯示的是一家新開的高檔餐廳,伊芙琳早就想去吃,但她在這個世界,除了溫德爾沒有其他認識的蟲,自己去吃又不免發怯。
對於伊芙琳提出的邀請,溫德爾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倒不如說,對他而言,雌蟲會詢問他的意見才是件稀奇事。
伊芙琳先是給自己搭配好了服裝——銀灰色絲質露背晚禮服,上身是蜘蛛種雄蟲手工繡出的精緻刺繡,頸上帶了一條簡約的純銀項鍊,一枚淚滴狀的矢車菊色藍寶石吊墜點綴在她的鎖骨間。整體看來,華貴而不繁重,很好的勾勒出她玲瓏浮凸的身形。
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瞧,覺得相當滿意,卻猛然想起來自己只給溫德爾買了居家服——前陣子他身體太差,不方便外出,她也就把給他購買服裝這件事暫時擱置了。
想到這些,她帶著溫德爾去了商場,準備給他購置些像樣的行頭,畢竟原主賬上的星幣多到花不完,而她又樂得去瞧瞧蟲族的商場裡有什麼商品——再說了,購物總會讓人心情暢快,她也希望溫德爾能夠開心一點。
她希望能更多的看到溫德爾的笑。
——看到有雌蟲到來,商場裡的一眾雄蟲、亞雄都變得殷勤備至,他們的過分熱情讓伊芙琳有些不適應,但還是勉力讓自己不要露怯:“溫德爾,你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嗎?只管跟我說就好。”
他們挑來選去,最終買了一套細亞麻的淺色西裝——溫德爾從來沒穿過正裝,但他身形挺拔修長,穿起這身西裝到意外的合適,溫暖的色調柔和了他冷冽的氣質,使他的清冷禁慾中又透出一種別樣的溫雅。
除此之外,伊芙琳還額外挑了一套貝母的袖釦和領針送給溫德爾,並親手為他戴上——大概是因為蟲族的雌蟲不常贈送雄蟲禮物的緣故,這個舉動讓店員一邊結算,一邊衝溫德爾說道:“您真有福氣,您的雌主很寵您呢。”
店員不經意的話讓兩蟲的臉都有些發燙。
雌主……這個詞眼在溫德爾看來,含有濃烈的從屬意味,彷彿自己只是的所有物。但店員的這句話,雖然讓他有些難為情,卻意外的並不感到厭惡。
他幾乎是喜悅的。
他們來到餐廳時,城市已華燈初上——餐廳中央有姿容秀雅的亞雄撥弄著豎琴,奏出動人的樂曲。他們在窗邊落座,那裡夜風習習,可以把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伊芙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簡直像在約會——雖然蟲族好像並沒有約會這樣的概念。
侍者斟上醒好的紅酒,甘醇的酒液入喉,在推杯換盞間,他們的眼眸裡染上了淡淡的醉意。
伴著豎琴的樂曲,他們低低交談著——溫德爾從來都寡言少語,自內斯死後,他更是許久沒有說話,但被伊芙琳那雙柔美的眼眸注視時,會讓人感覺自己正被好好聆聽著——他於是說起他在孤蟲院的童年,說起內斯,說起孤蟲院外那棵高大的懸鈴木……
溫德爾把自己生命中美好純真的一部分講給她聽,卻沒有提及那些至暗的時刻。伊芙琳望著眼前的溫德爾,不由得想到了原著裡那個絕望的他——那個被髮配荒星,被壓榨出最後一點利用價值後又被圍剿、射殺的他。
她做不到拯救這個世界裡每一個生活在苦難困頓中的生命,但讓溫德爾走出困境,是她力所能及的事。
——他們回到住所時已是深夜,溫德爾褪下衣衫,從袖釦、領釦,到袖箍、襪夾,他把它們珍而重之地一一收起。
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他走進浴室,但溫熱的水流不僅沒有讓他清醒一些,反而讓微醺的他醉得更厲害了,當他抹去鏡子上的水汽,望著鏡中的自己的時候,一個念頭不可抑制的浮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