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字數比平時的章節多一些~《瀆神》這篇終於完結啦)
“賭局……?”當神明與惡魔同時降臨,向約書亞解釋了一切的緣由後,他愣住了。
原來是一場賭局。
他茫然四顧——神明的身上有著月輝般的柔和光芒,祂面目難辨,慈悲又肅穆,那是約書亞所信仰的存在;祂的身側是惡魔撒旦,頭頂著黑山羊般的羊角,戲謔又得意地望著他……最後是蒂澤婭,那個剛剛與他接過吻的“人”,那個他自以為是他愛人的交際花……此刻她的眼睛裡燃燒著灼灼紅光,如同熊熊燃燒的地獄之火。
這只是一場賭局,而他的愛、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不過是任由神與惡魔隨意操縱的、無足輕重的玩物。
他想起方才蒂澤婭的請求——“約書亞,當你得知一切,我請求你不要恨我……”
——恨?這可恥的惡魔竟然不想讓他恨她……可是她又何必在乎他怎麼去想,反正他已經上鉤了不是嗎。惡魔已經贏了。
但此刻,比起恨,他更覺得荒誕——約書亞自小被送入修道院學習,刻苦鑽研拉丁文和希臘文,讀經書,敬神明。多年苦學讓他年紀輕輕就成為了一位受人愛戴的神父。
可今日一見那傳說中全知全能的神,他覺得……不過如此。
一個為了證明自己的權威,夥同惡魔一起把人類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神,有什麼值得他獻出自己的忠誠的。
許是那一向冷靜自持的神父,此刻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蒂澤婭走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約書亞……”
魅魔的眼神裡充滿擔憂。
下意識地,約書亞接受了她的攙扶,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抽回了自己的手——他不能忘記這一切都是騙局。吻是假的,擁抱是假的,纏綿是假的,溫存是假的……蒂澤婭用柔情蜜意織成羅網,兜頭把他纏入其中,掙脫不得——而他自甘墮落,落入了她精心編織的陷阱。
那次,他向她說出“愛”這個字眼的時候,恐怕這個惡魔只會在心裡偷笑他的愚蠢吧……
神父站定,緩緩說:“主啊,我有罪,請責罰我吧。”
墮入地獄也好,灰飛煙滅也好,他不在乎了。
約書亞的腦海中浮現出《神曲》中對地獄的描寫,他幾乎能夠想象到地獄烈火舔舐自己面板的場景了——他的錯愛讓上帝輸了賭局,這是多大的罪孽呀。
約書亞的唇角爬上笑意,這笑滿是冷諷。
神明望著他,以一種洞察一切的神態。祂似乎覺得形勢頗為有趣:“既然是出於愛意而結合,這便不算是罪惡。我准許你的靈魂升上天堂。”
撒旦詫異又懊惱地跺著自己的羊蹄:“你這套說辭分明是在耍賴吧?他觸犯教規,當然是有罪了,應該下地獄才對……”
神慢悠悠地回嘴:“世俗的教條又不是我的定下的,在我這兒便算不得評判標準。 ”
一時間,一神一魔爭論不休。
相形之下,約書亞反而顯得很沉靜,似乎對於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這種事感到無所謂。
趁著撒旦不注意,蒂澤婭悄悄去勾約書亞的手指,語氣有點可憐兮兮的:“約書亞……你有沒有聽清我剛剛跟你說了什麼……”
——她可以用張揚做利刃,也可以用示弱做香餌。唯獨這一次是真的因為歉疚而心生怯意。便是如她般善於操縱人心的惡魔,也終於開始擔心自己是否永遠失去了一個卑渺人類的愛。
就算她不懂得什麼是愛,也知道愛是經不起背叛的。
約書亞不動也不應聲——他打著赤腳,一身亞麻裡衣,置身這密林中,活脫脫一隻迷途的羔羊。只有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再拜倒在任何神龕之下。他不再屬於誰的羊群。(注:迷途的羔羊Lost sheep出於《路加福音》第15章3至7節。指尚未悔改的罪人。可引申指誤入歧途或迷失方向的人。)
爭論遲遲沒有結果,終歸約書亞的“罪”是模稜兩可的,難以定論,最後還是神明做了宣判:“這次就算平局吧……至於約書亞靈魂的歸屬,就等他真正壽終時再做定論。“
撒旦悻悻地撫摸著自己的寵物烏鴉,默默盤算著什麼時候再賭一次。
就這樣,約書亞的荒誕夢境就草草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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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了什麼呀……”約書亞一醒來,魅魔就趴在他耳畔追問——儘管她可以用魔器抹除神父的記憶,或者讀取他的心,但她不打算那樣做。
約書亞不想理會她,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敗下陣來,輕聲說:“聽見了。”
——夢中,在魅魔央求他不要恨自己後,又用模糊不清的聲音說了句“我愛你”。之所以模糊不清,是因為那句話的尾音被淹沒在一個吻裡。
那是一個誘使他繼續墮落的陷阱嗎?惡魔的愛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呢……約書亞不知道。
他恨魅魔的欺詐引誘,但他更恨自己對魅魔的那句話終究無法不在意。
蒂澤婭得到答覆,開心地湊近了些,試探著把約書亞攬入臂彎:“約書亞,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我的氣……也許,你也不再相信我了……”
她撫摸約書亞的髮絲,像撫摸到柔順的鴿羽,內心柔軟的感受令惡魔失神了一陣——她還在努力適應愛一個人的感受, 愛,對她而言這太新鮮了。
當初她也不確定自己的心意,可當她試圖從人類的愛情詩行中求證時,她發現自己想把那些情詩一句一句讀給約書亞聽。
“不過,我發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對你說……說我愛你,這是真的。”
約書亞在心裡嘆息了一聲,藍色的眼眸望向蒂澤婭——為何明知道眼前人是個欺騙了他的惡魔,他聽了這話,心中仍是不由自主地泛起喜悅……
“當初撒旦答應我,若是他贏了,你的靈魂便屬於我……為此,我準備了魅魔契約。這樣,我的靈魂也會屬於你……”
褐色羊皮卷漂浮在空中,寫滿了古老的字元。
地獄裡最強大的魅魔,為了證明自己的一片真心,竟決心以契約為媒:“簽下這個契約,我將對你永不傷害,永不背叛,永不欺瞞……如若違反,必遭其反噬。”
約書亞在古書中讀到過這種契約,羊皮捲上的古語他也大致認得,便知道蒂澤婭沒有在唬他——她竟然真的自願捧出這樣一份對自己不利的契約來。
“……不必如此,”約書亞無奈道,雖不能立刻對蒂澤婭信任如初,終究有感於她的舉動,語氣溫和了些,“這個賭局不是最終也沒分出勝負麼。”
蒂澤婭愣了愣,以為自己被拒絕了。
“不需要契約的捆縛,如果想要讓我相信你,只需自己向我證明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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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小鎮上那位神父已經離開了,據說一向誠篤的他竟然背棄了自己的信仰——這件事不免讓鎮民們哀嘆惋惜。
奔寧山脈山腰上多了一座農場,經營者是金髮的年輕農場主和他容顏昳麗的紅髮妻子。
那天山中瀰漫著薄霧,溫馴的牛群在山坡上慢悠悠地咀嚼著嫩草,蒂澤婭和約書亞端著溫熱的花草茶坐在軟椅上,愜意地交談著。
約書亞如談農事一般語氣平常地說起:“等我死後,我想同你一起去地獄。到時候我們再簽訂契約……此後,我屬於你,你也屬於我。”
魅魔笑起來,湊過去吻約書亞的唇角,又握住他的手——因為打理農場的緣故,那雙曾經養尊處優的手已經生了薄繭,乾燥而溫暖。
“好。”她說。
白色的群鳥掠過天空,春日的藍鈴花一路綻放,鋪滿山坡,它們在和煦的春日裡隨風搖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