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慧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金色的光線穿過雕花窗子,透過簾子,在地板上曳著長長的尾巴。唐寧慧摸著頭,懨懨地睏倦,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可幾秒後,昨日的一切便湧了上來……笑之……唐寧慧噌地擁被而起:“來人,來人啊!”
有個丫頭推門而進:“太太,你醒了?”唐寧慧心急如焚:“小少爺怎麼樣了?七少爺呢?”小丫頭稟報:“七少爺一直在小少爺房裡守著呢。奴婢只知洋人大夫一早給小少爺治過病了,其他的奴婢不知。”
唐寧慧匆匆梳洗,換了衣衫便直奔笑之房內。曾連同守在床前,轉身道:“你且放心,洋人醫生已經給笑之診治過三次了,今明兩日,只要他身上的病情得以控制,就說明起效了。若是起效,洋人醫生說了,半個月便能痊癒,此後終生再不會染此病。”
唐寧慧心頭一鬆,整個人便覺軟軟的。曾連同又道:“事情亦查清了。那個害笑之染病的澆水僕婦與名單上那個看管苗木的僕婦是一對堂姐妹,已經被吳管家拿住了,兩人已坦承了一切。那件衣服確實是出過痘的人穿過的,是她們從外頭夾帶過來的。她們承認自己謀害笑之,但怎麼也不肯承認是有人指使。”
唐寧慧一愣:“那人呢?”曾連同臉色冷硬:“都在柴房裡頭關著呢。吳管家已經去查她們的家人了。若是我沒猜錯的話,她們的家人早落在別人手裡了。她們若是承認有人指使,到時候不只是她們死,她們兩家人都活不了了。”
唐寧慧嘆息道:“哪怕她們不指認,她們的家人亦活不長久。”斬草要除根,連她這麼笨的人也懂的道理,她就不信曾夫人與那周兆銘會不懂。
曾連同道:“我想過了,這場仗,既然躲不過,也就不躲了。”他補了一句,“等笑之病好後,我帶你們光明正大地回曾府。”
這由得她選擇嗎?唐寧慧沉默了好半天,方道:“我有兩個條件。”曾連同一笑,甚有興趣的模樣:“什麼條件?”
唐寧慧緩緩道:“我不做妾。”曾連同目光微動:“好。還有呢?”
唐寧慧一字一句極為清晰:“我也不要做你的妻。”
曾連同看著她,目光森冷似來自地獄:“你再說一次!”唐寧慧既然開了口,也就不準備咽回去:“曾連同,我不要做你的妾,也不要做你的妻,我只要陪著笑之。笑之在鹿州,我便在鹿州。若是笑之留洋,我便也隨他留洋。若是他日你成親生子,你便要放我們母子離開,你能不能答應?”
頓時,屋子裡靜得連彼此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
她看見曾連同的表情從未有過的森然銳利,他盯著她半天,最後甩手咬牙:“好!”說罷,他大步走出屋子,“哐當”一聲,大力地甩上了門。
唐寧慧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許久,她才緩緩地來到笑之床邊。笑之服了藥,此時正睡得沉沉。
雖然她不知道曾連同這些年來為何一直未成親,但她很清楚一點,那絕對不會是因為她!他若是有一丁點兒在意她的話,這麼些年了,早去寧州尋她了!哪怕她不在市政廳了,可週璐一直在汪孝祥身邊,他要打聽的話,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可見,他從未尋過她的行蹤!
古人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與他做了幾個月的夫妻,對他來說卻什麼也不是。他若是有一點點想起過她,斷不會如此絕情!
那幾個月,他到底把她當作什麼了?想至此,唐寧慧一時間便鼻尖眼角陣陣發酸。
再說了,就算她開口說要做他的妻又能怎樣?哪怕成了他的妻,終有一日,也會紅顏未老恩先斷。
她承認曾連同現在是疼愛笑之的,可那也不過是因為笑之是他唯一的骨肉。倘若他日有了其他的孩子,他定不會這般寵愛笑之。到那個時候,他們孃兒倆在他眼中便會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
這是逃不過的!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既然如此,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做那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不曾用心,心便不會疼!沒有期望,便永遠不會有失望!
幾日後,洋人醫生來給笑之做檢查後,便喜形於色地連連道:“OK,OK。”又嘰裡呱啦地與曾連同說了一通。
哪怕唐寧慧對英文一知半解,也知道笑之的病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了。
曾連同對她極冷淡。一連幾日,進出笑之的病房,連正眼也不願掃她一眼,仿若她不存在一般。唐寧慧把話說出口,亦早料到會如此。她本就不習慣曾連同對她的親熱,如今這樣子的不冷不淡,她反而覺得極好。就這樣一直下去就好,等到笑之年歲漸長,若他真願意送笑之留洋,她便隨笑之留洋。他若是不願意,那麼到那時候,再另做打算。
她的一生已見盡頭了。
猶記得小時候,母親哄著她睡覺,她閤眼輕睡,母親以為她睡熟了,便會喃喃自語:“我的兒啊,娘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娘只恨把你生作女兒身。我們女人的命薄,一生榮辱都系在自己的夫君身上。娘誠心向佛,向佛祖求的不過是讓你以後許個好人家,有個好夫婿。有道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男人入錯行還可以改行,可是女人嫁錯郎……唉……”每每到此,母親便會長嘆一聲。
如今,她是真真正正地明白了“女怕嫁錯郎”這句話。
不過,幸好……幸好她還有笑之。
只要笑之無礙便好!
這日,巧荷來報:“太太,七少爺讓您去一趟書房。”唐寧慧道:“我知道了。你留下,好好照顧笑之。”
唐寧慧沿著抄手遊廊,片刻便來到了書房。
曾連同與程副官正在談話,見她進來,視線停頓了一下,便止了口。程副官極乖覺,趕忙併腳行禮:“七少爺,屬下先出去了。”
曾連同收回了視線,沉默了片刻,方淡淡道:“洋人醫生說,笑之的病已經結痂,不日便會康復。另外……”他頓了頓,“還有,我已經把笑之的事情告訴了我父親。等笑之病癒後,便會搬到那邊府上。”
這一日總會到來,想避也避不開。再說了,她也沒有半點兒自主權。唐寧慧有些僵硬地應了一聲:“是,我知道了。”
曾連同這段時間只要一想起她那句“我不要做你的妾,也不要做你的妻”,心裡便會堵了又堵。此時見她從進來就垂眼站在一旁,不冷不淡地隔著遠遠的距離,心裡頭忍了又忍的那把火又燃了起來。他別過頭,磨著牙冷聲吩咐:“沒事了,你出去吧。”
唐寧慧默不作聲地轉身離去。她瞧見自己袖口有細細的皺印,便伸出指尖輕輕地撫了撫,可是怎麼撫也撫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