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上,吳管家召集府裡眾人。他目光沉沉地掃過:“大夥都知道小少爺生病了,方才洋人大夫已經確診了,小少爺得的是天花……”
眾人本是垂首聽訓,可一聽此話,一下子亂了起來:“天花……”“這可如何是好?”“這病是要過人的!”
吳管家擺手示意眾人安靜:“這出痘的兇險我不說,大夥心裡也清楚得很。現在把大夥找來,就是想問你們一下,在你們中間可有人出過痘,若是已出過痘的人,接下來這段時日,府裡會安排你們去侍候小少爺的起居。”
吳管家開啟手邊的雕花木盒,露出裡頭層層疊疊金燦燦的元寶,慢條斯理地道:“凡是出過痘的人,終生不會再得此病,所以亦不怕會被染病。七少爺吩咐了,能做這份差事的人,必定重重有賞。”
說到這裡,吳管家停了下來,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緩緩掃過眾人:“只是我有一句話,你們可都給我聽清楚了。那些個沒出過痘的,可別貪圖這些賞錢,萬一染到了這病,一條命便等於握在了閻王爺手裡,到時候別說自己,絕門倒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別有命拿賞錢沒命花。你們自個兒好好掂量掂量,掂量好了,就過來登記領賞。”
本有些眼睛發直、躍躍欲試的聽差僕婦,聽了這話,便似被冰水澆頭,也絕了念頭,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而那些本已出過痘的聽差僕婦,聽了吳管家先頭的話,便覺得天上掉餡兒餅似的,紛紛舉手:“吳管家,小的五歲那年已出過痘了,背上還有很多麻子。”
麻子阿三聽了,哈哈大笑,高聲喊道:“吳管家,別說身上了,小的臉上也有很多麻子。”眾人想起他那張麻臉,不由得鬨堂大笑。
笑聲過後,畏縮在角落裡的一個僕婦舉了手:“我們這裡也有人出過痘的。”
吳管家瞧了瞧零零落落的幾個人:“你們一個一個上來登記領賞吧。”
大半個時辰後,這份名單已經呈在了曾連同和唐寧慧手裡。唐寧慧細細地瞧了一遍,粗活兒聽差的不過三人,僕婦丫頭亦只有四人。
吳管家做事極細心,還特地在名單上標明這幾人平日裡的活計。粗活聽差的一個是負責膳房採買,一個照管門戶,還有一個收管杯碟茶器。
其中的一個丫頭負責打掃,另外三個僕婦,一個看管苗木花草,一個負責洗衣,還有一個是幹廚房粗活兒的。
這幾人都是粗使,平日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到笑之,更別說要避過笑之身邊的王媽、巧荷等人來設計笑之了。
唐寧慧左思右瞧,無半點兒頭緒。她疲累地單手捂臉,長長嘆氣。
忽然身上驀地一暖,原來曾連同取了他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頭。曾連同低聲道:“你先去休息一下,笑之那裡我會去守著。”
唐寧慧搖頭:“不,我守笑之。你沒有出過痘,不能再進房。”曾連同半天方說了一句:“你不也是?”
唐寧慧道:“我不礙事。當年我與母親同住一屋,母親染了此病,我卻半點無礙。”曾連同道:“我不曾學過醫術,所以不懂其中奧妙,但有一點是知道的,你當日沒染此病,並不表示今日不會染上。”
唐寧慧搖頭:“你不要攔我。若笑之有什麼萬一,我也活不下去了……”
曾連同輕輕呵斥:“不許胡說。我們笑之必定身體康健,長命百歲。以後我還要教他騎馬、打槍、射箭,教他英文、法文。你也不輕鬆,也要教他學俄語,還要照看著他平安長大,娶妻生子。我們要送他到國外留洋,學所有洋人的長處,然後歸來為國家效力,讓我們國家強大,再不做東亞病夫……”
我們笑之!他口口聲聲說“我們笑之”!唐寧慧一直是怔怔的表情,仿若未聞。
曾連同卻一直不停:“洋人醫生不也說有六七分把握嗎?笑之定會好起來的。我對你發誓,我一定會治好我們笑之的。”
唐寧慧抬頭,怔怔地望進曾連同的眼睛。
一時間,書房裡光影流離,安靜至極。
良久,曾連同才道:“笑之這邊,我想這樣安排,讓那三個僕婦、一個丫頭近身侍候,原本笑之身邊侍候的,現在也不能貿然放她們出來,就讓吳管家在東北角的尾房安排她們吃住。”
唐寧慧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想把王媽和巧荷分別叫來再詢問詢問。”曾連同點了點頭。
片刻後,巧荷抹著眼淚進來,一進屋便“撲通”一聲給曾連同和唐寧慧跪下:“請七少爺和太太責罰。”
唐寧慧道:“你先起來。這幾天小少爺去了哪裡?玩了哪處?有什麼與平時不一樣的?你再好好想想,仔仔細細地說來。”
巧荷抽噎著道:“小少爺沒去哪裡,這幾日與往常一樣,不過是一早起來與夫人用早膳,然後去書房聽方先生教學,中午小睡片刻,下午亦在聽學。小少爺平時玩耍也是在園子裡,前兩日有在池子裡掏金魚。前兒說想放風箏,玩了片刻,後來乏了,就坐在園子的草地上跟我們玩鬥草……”唐寧慧眉頭一皺:“坐在草地上?”
巧荷忙解釋道:“小少爺不肯坐石凳,一定要坐在草地上跟我們玩。我本是讓小丫頭去拿墊褥的,當時恰好有個老媽子在澆水,手邊有件乾淨的外衫,擱在假山石上,便說讓我們別多跑一趟了,就拿她那件外衫給小少爺墊著坐。”唐寧慧“嗯”了一聲:“你繼續說。”
巧荷繼續道:“後來七少爺就回來了,便與小少爺玩了一會兒,然後用了晚膳。昨兒也是一早起床用膳,上午在書房就有些發熱了,後來的事,太太就都知道了……”
唐寧慧擺手示意她出去,又把王媽喚來,王媽亦是這般說辭。
一時竟查不出半點兒頭緒。
唐寧慧便回房陪著笑之。曾連同見她神色倦怠,卻支著下頜在床邊凝神細思,他轉身出了房門。
不多時,巧荷捧了個燉盅過來,遞給了唐寧慧:“太太,你一晚上未進水了,喝口燕窩吧。”唐寧慧不疑有他,便接過喝了數口。
笑之閤眼而睡,時沉時淺。唐寧慧起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又把他伸在外邊的手擱進了被中。一觸到笑之的手,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白了過來。
唐寧慧猛地擰身:“來人,去把七少爺找來。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可也不知道怎麼了,她覺得頭昏昏沉沉的,似乎越來越重。
曾連同彷彿就在附近,很快便進了屋,見她搖搖欲墜,便攙扶著她,道:“怎麼了?”唐寧慧只覺得眼皮像是灌了鉛,墜墜地往下壓。她極力保持清醒,仰著頭,手指緊緊揪著曾連同衣襟上的銅紐扣,道:“那個澆水的婆子有問題……那件墊著的衣衫……可能是那些得了天花的人用過的……你……你去查仔細……”
後來便意識全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