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徹骨的冷。
劍是冷的,空氣是冷的,竟連血也在漸漸變冷。
趙謙永遠都不會想到:他會死在上司歸無憂的劍下。
他漸後悔。
後悔不該起了貪念,不該為了這座金礦假冒英奇善。
一個人若是沒了性命,再多金子又有什麼意義?
他感受到鮮血正從脖子裡流出,他試圖伸手去捂住。
可是手呢?
手在哪裡?
一隻手中了蛇形毒鏢,為不讓毒液蔓延全身,他忍痛將手臂斬斷。
一隻手被浮屠劍斬斷,就在眼前。
此刻,他只能眼睜睜瞧著自已的生命力流失,直到死亡將他帶走。
歸無憂重新點亮油燈,蹙額道:“趙謙,是你?”
趙謙的語調已然孱弱,氣若游絲的攢起最後一口氣:“歸大人,歸大人,歸大人...”
他一連喊了三聲,無奈、痛苦和不甘。
任誰在富甲一方的前夕死去,都會如他一樣的痛苦。
歸無憂道:“你沒有被英奇善殺死?”
趙謙道:“我殺了他。”
歸無憂道:“為何不來青山鎮向我報到。”
趙謙道:“他臨死前,用這座金礦換他性命,我答應了。”
歸無憂道:“你答應了,卻殺了他?”
趙謙道:“我斷了一臂,若不殺他,他必殺我。”
歸無憂道:“於是你取代英奇善,霸佔這處金礦?”
趙謙道:“是。那個蠻夷並不在乎與誰合作,我給他的價格更高,他願意為我做事。”
歸無憂道:“我沒有殺錯人。”
趙謙道:“歸大人向來討厭背信棄諾的人。”
歸無憂點頭道:“不管對誰,都應該信守承諾,哪怕是仇人,哪怕是要你命的人。”
趙謙道:“歸大人教誨,卑職死也不忘,絕不會再忘。”
歸無憂道:“你背叛銷衙司,背叛我。現在,還有何話說?”
趙謙艱難的抬起手臂,指著金沙堆的陰影角落:“酒、酒。”
歸無憂取來一罈酒,拍開泥封,又一掌將壇口拍碎。
醇厚濃香的酒水沿著壇壁緩緩流下,流進趙謙的口中。
但他氣管已被割斷,酒水流出傷口流滿全身。
一罈醇醪流盡,趙謙的生命力隨之流乾,醉死在黃金美酒之中。
如此結局,何嘗不是江湖人夢寐以求的呢?
如果再有三兩美人枕膝,就更完美了。
歸無憂將趙謙的屍體埋進金沙堆中,關上石門,毀掉機關。
數千斤金沙與之同葬,古來將侯也不過如此。
歸無憂舉著火把,行走在狹窄的甬道中。
他的腳步很慢,無聲無息,像是幽靈飄蕩在昏暗幽邃的洞穴中。
循著牆上的火把和油燈一直前行。
終於,他聽見了人聲。
人,很多人。
有男有女,都一樣的狼狽不堪,一樣的惶恐驚慌。
他左手握劍,右手舉著火把,注視著眾人。
蘇溪跳到前面,逼視著歸無憂:“如果你是來抓羅慶蕩的,他已經走了。如果你是來抓我的,和他們無關。”
歸無憂沉默無言,淡淡道:“跟我來。”
眾人面面相覷。
其中不乏認識歸無憂的人,臉色更是嚇得煞白。
“他是銷衙司的人,該不會要把我們抓去銷衙司吧?”
“我們也是被逼著挖私礦的,和我們無關呀。”
“大人饒命呀!”
“求大人饒命。”
恐慌就像是病毒,一旦傳播起來就無法停下。
更何況,他們才脫離虎口,被奴役得近乎麻木的精神尚沒有恢復過來。
頓時,蘇溪身後的一百來人齊刷刷跪下,朝歸無憂磕頭不迭。
歸無憂轉身道:“不想死,就跟我來。”
這句話,就像是被關押大半輩子的犯人,突然接到赦令,讓人難以置信。
所有人都將目光看向蘇溪,這是他們唯一相信的人。
蘇溪沉吟片刻,立即跟了上去,其餘人便也緊隨其後。
幽暗的甬道,陡峭的石階,晃盪的藤梯。
濃塵微光之中,一大群人穿梭在岔路無數、迷宮般的山體裡。
麻木的、機械的行走著,像是陰差在牽引著魂魄前去往生。
在走過一道木橋之後,終於看見了陽光。
歸無憂停下腳步,閉上眼睛,身後人群也旋即停下。
哪怕此刻他們歸心似箭,迫切的想要獲得自由。
可是眼前這個男人,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歸無憂以殺聞名,江湖市井中流傳最多的故事,都是他如何殺人,彷彿他生來就是為了殺人的。
緩了好一陣,歸無憂才適應許久未見的陽光,說道:“將眼睛蒙上,一點點鬆開。否則,眼睛會瞎掉。”
說完,歸無憂就朝著人群走去。
蘇溪憋了一路,終於忍不住了:“歸無憂,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歸無憂停下說道:“沒有為什麼,也不需要為什麼。”
蘇溪道:“你不怕羅慶蕩趁機逃走?”
歸無憂道:“與你無關。”
蘇溪道:“你——”
她已不太明白了。
無論羅慶蕩還是歸無憂,他們的行為都令人匪夷所思,他們似乎並非銷衙司殺人如麻的魔頭,他們的人性比誰都完整。
羅慶蕩為了救人、為了剷除惡魔英奇善選擇不逃。
歸無憂為了幫助他們浪費追緝羅慶蕩的寶貴時間。
這兩個男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呢?
這一瞬,她再次想起了陰山....
“轟隆隆”
恍神之際,整個山體突然劇烈晃動,無數尖石向下墜落,一塊塊巨石朝他們滾滾過來。
被砸中的人嗷嗷直叫,亦有人被當場砸死。
緊接著。
接二連三的爆炸聲響起,如悶雷般迴響在狹窄的廊道中。
蘇溪臉色大變:“是火炮。大家快走,快離開這裡。”
此刻,眾人也顧不得就這樣衝出去,是否會因為受到陽光灼射而使眼睛變瞎,都瘋狂朝著光線明亮的出口跑去。
歸無憂的腳步也不得不停下。
因為採礦,整座山都被掏空了。
一旦山體坍塌,將會如水銀瀉地一發不可收拾。
縱使他有再高強的武功,在大自然的偉力面前也是無法抵抗。
他站在人群最後,浮屠劍已出鞘。
“嘭”
浮屠劍掃出,滾來的一塊大石應聲粉碎。
隨後,連續揮舞長劍,阻擋絡繹不絕奔襲而來的巨石滾向人群。
蘇溪飛身而起,袖間鐵線出手如流星,擊碎一塊塊掉落下來的尖石以為掩護。
“啊,救我救我,求求你救我。”
此時,有三名男子被石頭砸中,雙腿被壓在大石下面嗷嗷慘叫,他們哭喊著向歸無憂伸出手。
歸無憂只是看了眼,便冷漠地扭過頭。
蘇溪面色焦急,她有心上前幫助他們,可是爆炸聲愈發急促,掉落的石頭越來越多,她已無暇分心。
“嘭嘭嘭”
歸無憂抽得空隙,抓住三塊石頭朝三人腦袋打了過去,這三名無法動彈的礦工當場斃命。
蘇溪見著,只得無奈的嘆息一聲。
於他們而言,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