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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門後的世界

路依依的意識像一縷沉浮在濃稠水中的絲線,恍惚間被某種冰涼的力量牽引。一隻陌生的手抓住了她,五指纖細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度,將她拽向一扇厚重的、毫無裝飾的灰色鐵門。那扇門在她混沌的視線裡無聲洞開,裡面是刺目的、白得發青的光,瞬間吞噬了她。

她甚至來不及感到驚懼,就被那隻手的主人——一個模糊、沒有具體輪廓的女孩身影——不容分說地拖進了那片強光之中。光暈散去,腳下是冰冷光滑的地板,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與塵埃混合的、金屬般的腥氣。她們被粗暴地塞進一條無聲移動的隊伍裡,前後都是些矮小的身影,沉默得如同影子剪成的紙片。路依依努力想看清身邊女孩的臉,視線卻像蒙了層厚厚的霧,徒勞無功。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一個穿著臃腫白色防化服的人影,緩緩踱過隊伍前方。那面罩後的視線,冰冷而精確,掃過一張張稚嫩的臉孔,隨即落在他們的手上。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伸出,捏起隊伍中某個孩子的手腕,翻看掌心,審視指甲縫,動作機械得像檢查流水線上的零件。接著是雙腿,褲管被粗暴地向上捲起,冰冷的目光掃過腳踝和小腿的面板,似乎在尋找任何一絲不該存在的印記。那目光掃過路依依時,她感到一股寒氣穿透單薄的衣料,直刺骨髓。沒有停頓,沒有言語,那防化服的身影移向下一個。

確認過所有人“無異常”後,一聲簡短的指令從防化服的面罩下悶悶地傳出:“排好,去教室。”隊伍開始移動,腳步拖沓,在空曠的走廊裡發出空洞的迴響。路依依被裹挾著前行,兩旁牆壁光滑得如同冰面,映出他們歪斜模糊的影子。

所謂的教室,不過是一個巨大的、白得刺眼的方盒子。沒有窗戶,只有頭頂一排排發出嗡嗡噪音的慘白燈管。前面牆壁上掛著一塊巨大的螢幕。孩子們像被設定好程式的木偶,各自在冰冷的金屬椅子上坐下。螢幕亮了,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頭像出現,毫無感情地開始講述:“……洛倫茲力……左手定則……”

螢幕上,複雜的高中物理公式和示意圖飛速滾動。路依依茫然地盯著,那些符號和線條在她眼前扭曲、跳躍,如同天書。她不過七八歲的年紀,那些關於電磁場和運動軌跡的深奧概念,對她而言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囈語。教室裡一片死寂,只有螢幕裡那個男人平淡無波的講述聲和頭頂燈管的嗡鳴,匯成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機械的噪音。

一種本能的警覺讓路依依從昏昏沉沉中醒過來。她小心翼翼地轉動眼珠,視線掃過教室四壁。牆壁並非單純的白色塗料,在燈光不易察覺的角度,她捕捉到一種奇異的光澤——那是大片大片光滑如鏡的材質。單向玻璃!一個冰冷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那些鏡面之後,必然有眼睛,正無聲地穿透玻璃,像審視標本一樣審視著教室裡每一個孩子,每一張茫然的臉,每一次無意識的扭動。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倏然纏緊心臟。路依依猛地挺直了小小的脊背,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回冰冷的桌面。她強迫自己抬起下巴,視線死死盯在閃爍的螢幕上,儘管螢幕上那些不斷劃過的公式依然如同扭曲的密碼。她甚至努力模仿著螢幕裡那個講解者偶爾出現的嚴肅表情,嘴唇緊抿,眉頭微蹙,彷彿正全神貫注地捕捉著每一個關於力與場的深奧玄機。她用盡全力扮演一個“合格”的聆聽者,將內心翻湧的驚懼和巨大的茫然死死壓在眼底,不敢洩露分毫。

只有她自己知道,桌下那雙穿著廉價塑膠涼鞋的小腳,正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顫抖著,鞋底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無聲地蹭動。螢幕的光映在她努力睜大的眼睛裡,反射出一片空洞的、公式化的亮斑,那亮斑深處,是被重重鏡牆圍困的、一個孩子無處可逃的孤島。

教室的燈光慘白如霜,無聲傾瀉在孩子們小小的脊背上,將每一根汗毛都照得纖毫畢現。路依依挺直的背脊在監控鏡牆的注視下早已僵硬,她感到自己像被釘在這冰冷椅子上的標本,只有思維在公式的迷宮中徒勞掙扎。螢幕上的講解者嘴唇開合,吐出的是她無法理解的宇宙密碼,而在這巨大、蒼白、被玻璃牆包圍的方盒子裡,她所有孩童的本能——好奇、躁動、疲憊——都成了必須被嚴格審視的“異常”。

這並非課堂,更像是一場精密而無聲的實驗,每個小小的靈魂都在無菌的強光下,被剝離了色彩,壓制成一張單薄、沉默的幻燈片。頭頂燈管的嗡鳴如同一種恆定的背景噪音,淹沒了所有未被允許發出的聲音,只剩下一種被規訓的寂靜,在鏡面之後無數目光的注視下,沉重地瀰漫。

食堂的景象與教室如出一轍的冰冷。巨大的空間被慘白的燈光填滿,空氣裡浮動著消毒水和廉價油脂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一排排長條金屬餐桌反射著刺目的光,孩子們沉默地坐在冰冷的金屬凳上,只有勺子刮過餐盤和偶爾壓抑的吞嚥聲在空曠中迴響,單調得如同某種機械運作的噪音。

路依依端著沉重的金屬餐盤,走向分配給她的位置。塑膠拖鞋踩在同樣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發出細微的、令人不安的摩擦聲。她坐下,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自己的餐盤——然後,她愣住了。

盤子裡堆疊著的東西,與其他孩子截然不同。不是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菜湯和幾片發黃的菜葉,也不是乾硬得掉渣、勉強維持形狀的麵包片。她的盤子裡,有一份分量實在的、冒著微弱熱氣的燉菜,幾塊顏色相對正常的肉丁沉在湯汁裡,旁邊甚至還有一個完整的、表皮烤得微焦的土豆,以及一小塊顏色相對新鮮的、應該是某種水果的東西。

她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食物,又飛快地、幾乎是驚慌地瞥向左右兩邊的餐盤。左邊男孩的盤子裡,只有孤零零幾根煮得發黑的豆角和半片面包。右邊女孩的盤子裡,是一小灘灰綠色的糊狀物,中間漂浮著幾粒可疑的米粒。所有她能看到的盤子,內容都貧瘠、單調,帶著一種被嚴格計算過的、僅夠維持最低限度生存的寒酸。

一種莫名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捏著冰冷的金屬勺柄,指尖冰涼。為什麼?她困惑地想著。是因為今天早上那個防化服的人檢查她時多停留了兩秒?還是因為她昨天在課堂上努力模仿的“認真”被玻璃後面的眼睛判定為“合格”?她找不到答案,只覺得這異常的豐盛像一塊滾燙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胃裡。

她小心翼翼地挖起一小勺燉菜,送到嘴邊。湯汁寡淡,肉丁乾柴,遠沒有看起來那麼美味,但比起其他盤子裡的東西,這已是珍饈。然而,她食不知味。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著她,讓她如坐針氈。

她感覺到目光。不是來自頭頂無處不在的監控探頭,而是來自周圍。她微微抬起眼皮。斜前方那個瘦小的男孩,正低著頭,機械地用勺子颳著他那幾乎空了的盤子,發出刺耳的聲響。但他眼角的餘光,卻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飛快地、極其短暫地掠過路依依的餐盤,隨即又死死地釘回自己空蕩蕩的金屬盤底。

那眼神裡沒有羨慕,只有一種深深的、如同被烙鐵燙傷般的畏懼,彷彿多看一眼路依依盤中的食物,就會引來某種可怕的懲罰。他握著勺子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更遠處,一個梳著短髮的女孩,在路依依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她時,猛地抬起了頭。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地撞了一下。女孩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裡面燃燒著一種與這冰冷環境格格不入的、原始而赤裸的東西。那不是單純的飢餓,那是一種更深的、如同淬了毒的針尖般的恨意,銳利得幾乎要刺穿路依依的面板。

那恨意如此直接,如此灼熱,讓路依依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然而,這充滿敵意的對視只持續了不到一秒,女孩就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了一般,迅速而僵硬地低下了頭,濃密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那雙燃燒的眼睛。她拿起自己那塊乾硬的麵包,狠狠咬了一口,彷彿咬的不是食物,而是別的什麼。

路依依慌忙收回目光,心臟在單薄的胸腔裡怦怦直跳。那畏懼和仇恨交織的眼神,比防化服冰冷的審視更讓她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