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很快到達了目的地，母女倆提著自已的行李往早早等在電梯口的溫良走去。看到妻子，溫良習慣性地先抱了抱她，然後又下意識地想要摸女兒的頭，可是對上女兒如秋水般微涼安靜的眼神，他又硬生生地把手放了下來，裝作自然地接過她手裡的行李箱，溫和問道：“然然累不累？”

“不累，也不遠。”溫意然搖搖頭，察覺到他有些剋制又想要親近的意圖，她摳了摳手心，又擠出一句話：“謝謝爸爸關心。”

原本以為自已喊了聲爸爸，溫良會高興一點，哪知聽到這句話後，他的眼裡的笑意都僵了一下。不過隨即他就扶了扶眼鏡，笑道：“一家人客氣什麼，走，咱們快上樓去，我一早起來就給你們燉了玉米排骨湯，現在上去喝剛剛好。”說完，他還是伸手揉了揉女兒的頭頂，然後提著行李轉身去按電梯。

溫意然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打亂了思緒，懵了一會兒，她看著眼前這個高大而儒雅的背影，心裡有種描摹不出的奇怪情緒升起。

譚林忠和趙美華從來沒有這樣摸過她的腦袋，別人更是沒有，久而久之，她的腦頂像是一塊無人踏足的禁區，除了風雨，沒人會想去碰觸。

溫良這一揉，彷彿開啟了什麼開關，讓她驚訝的同時，也往她的心裡灌入了一陣溫柔的風，讓她在炎炎夏日裡竟然感受到了屬於春天的輕快。

好神奇，這就是親人之間的羈絆嗎？

溫意然的心臟在胸腔裡快速地鼓動著雀躍著，直到電梯門開啟，她才微微冷靜下來，然後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自已真的是缺愛缺瘋了，這麼稀鬆平常的一個舉動竟然都讓她陷入了感動。不過她又很清楚，年幼時的自已也曾渴望過被父親這樣對待，可是父親在家庭裡缺席的時間太久太久，久到再次碰面，一個已經不再撒嬌，一個也不再盡顯親暱，明明兩人的中間只隔了一張飯桌，可是她怎麼也越不過去。所以溫良這一舉動，填補了她的渴望的同時，也多少讓她有所釋懷。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經年累月的執著可以在瞬間就被吹散。

十分鐘後，整理好行李的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吃起了午餐，當然，主要是夫妻倆負責有說有笑，溫意然全程都比較安靜。以前在譚家的時候，一家人就不怎麼喜歡在飯桌上講話，如果非要張口，也幾乎都是在扯皮，那會兒她聽多了，就夾點菜默默地下桌，坐在電視不遠處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

這個習慣到如今她都還保留著，且溫家夫婦討論的內容都跟他們的工作生活掛鉤，她像是一個外人似的全然不瞭解，所以也沒有插話的必要。

不過她不講，夫妻倆卻有意和她搭話，圍繞著關於走讀還是住校進行了討論。

看得出來，夫妻倆是想讓她走讀的。

溫良和程錦書自然是希望她留家裡的，畢竟學校的條件哪兒有家裡好，她住家裡，每天能吃好睡好，有什麼事大人也能及時發現，尤其是她之前有過極端舉動，萬一她住學校裡又出了什麼事，他們將會再一次錯失良機。

看著夫妻倆剋制著私心的表情，溫意然想起自已高中時期拿著三百五十塊每月的生活費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回家卻要被指責不夠節約的情景時，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作答。

她厭惡住校生活，但譚笑肯定會選擇住校，如果她也去的話，是不是就能離她近一點？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講，她現在頂著溫意然的身份，吃人家用人家的，如果只為了自已的私心而不考慮溫家父母的心情，也屬實有些不合情理。

又抿了一口排骨湯，在兩人的注視下，她左右搖擺的心塵埃落定。

“先走讀吧，如果課程變得緊張，我再住校。”她道。

“行，媽媽也覺得住家裡好。”程錦書聽到了想要的答案，眉眼間的開心藏都藏不住，趕緊又給女兒夾了塊排骨。

“我也覺得這樣挺好，這樣更方便爸爸媽媽照顧你一些。”溫良點點頭，又道，“對了，這邊高中新生都要軍訓，我看這段時間氣溫應該不會下降，你得提前準備好防曬霜，要是堅持不住，也不要逞強，要及時和教官講明情況，雖然軍訓的意義是好的，但你的身體更重要。”

“嗯，我知道的。”溫意然乖巧應答。

“對了，還有件事，爸爸覺得有必要和你聊聊。”溫良放下筷子，溫柔又認真地看著她說，“聽你媽媽說，這段時間你幾乎沒怎麼出過門，每天都待在家裡面，不是看書就是做家務，連上網的時間也很少。雖然我們都為你變得更懂事感到驕傲，但是對於爸爸媽媽來說，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只想著怎麼努力保持乖巧的女兒，我們更想看到一個快樂而自我的孩子。這個自我不是說讓你自私，而是想讓你別壓抑著自已的本性，充分做你自已。”

見丈夫說到這兒，女兒的眼神有變，程錦書插了一句：“別怪媽媽多事，我只是覺得你這樣過得也太沉悶了些，一點都像以前的你，有些擔心你所以才和爸爸講了你最近的狀態。然然，對於我們來說，你的快樂和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遵紀守法，無論你想做什麼我們都會努力接受的。”

“是的，爸爸也是這樣想的。”溫良也接著發表自已的觀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不記得以前的事所以才在這個家變得拘謹，但是爸爸想告訴你，不記得以前的事也沒關係，無法變成以前的性格也無所謂，因為你始終都是我們的女兒，所以你不用那麼乖巧懂事，大膽地做回自已，有事就隨時和我們溝通，不必悶在心裡，也不必擔心我們生氣而小心翼翼。”

這是一通溫意然以為永遠都不會發生在現實中的談話，好奇怪，排骨湯明明一點都不燙，可是她卻覺得自已的雙眼被熱氣燻得快掉出眼淚來，她倔強地低著頭，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已泛紅的眼眶。

“其實我們都考慮過要不要讓你休學調節一下心情的，可是聽你媽媽說，你這個假期學習態度非常積極，想必是不會接受的，所以我們也沒有提，但是今天都說到這兒了，如果你想休息，我們也支援你，休息這段時間你想做什麼，我們都贊同，也會陪著你，哪怕你什麼都不做，純粹只想浪費時間，但只要你覺得開心快樂，那這些時間也算是發揮了它們應有的作用。”

這一次，溫意然的眼淚再也沒有忍住，就這麼“啪嗒”一聲滴入了碗中，她心中有多種滋味雜陳，就連死而復生時產生的複雜感覺都不及此刻。

真羨慕溫意然，也真佩服溫良與程錦書，更覺得自已幸運到了極致，越過了死地得到了新生，各種意義上的新生，雖然目前很名不正言不順，但是聽著這番言論，她還是覺得異常幸運，真的好幸運。如此想著，她的淚水仿似傾盆大雨，以銳不可當的氣勢轟烈而下。

“哎呀，怎麼哭了呀，然然，你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什麼了？”程錦書看著女兒毫無徵兆地哭起來，手忙腳亂地抽出紙巾坐到她身邊，溫和又急切地給她擦眼淚。

溫良也很懵，他沒想到自已一番推心置腹的話竟惹得女兒傷心至此，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愣在了原地，微微有些慌張地看向妻子。

程錦書也不知道丈夫說的哪點內容戳到了女兒，接收到丈夫的眼神後，她搖了搖頭，然後也不再理他，輕蹙著眉繼續給女兒順背。

溫意然知道自已失態了，接過紙巾捂住臉，抽噎著努力剋制住了眼淚，等心情終於平復了一些，她才拿開紙巾，緊抿了一下唇，又放鬆唇角，抬眼看了看程錦書，又看向溫良，真情實意道：“抱歉，我還是什麼都沒有想起，我只是聽到您這番話，覺得很受尊重，也覺得很感動，所以一下子沒控制住情緒。”

吸了吸鼻子，她又道：“雖然我不記得之前發生過什麼，我又是與你們如何相處的，但是聽到你們這樣為我考慮，真的覺得自已很幸福很幸運，謝謝你們為我想這麼多，這些已經足夠了，真的非常足夠了，我不需要休學，也不需要調整心情，因為我覺得我已經得到了最好的了。”

她說的都是真心話，也是她永遠都無法與譚林忠和趙美華訴之於口的話，因為他們永遠不會像溫良夫妻倆這樣，不是把她當孩子，當附屬品，而是當一個有心理需求的人來看待。

也感謝溫良他們給予她如此充分的尊重，才會讓她這樣把什麼都憋在心裡的人竟然也能如此輕鬆地敞開心扉，吐露真心。

而溫良萬萬沒想到女兒是因為感動才會如此，聽到她這樣鄭重其事地表達謝意，他心底某處也彷彿被什麼戳了一下，又酸又苦又甜。

一場意外，讓女兒變得如此懂事，他開心，也澀然。孩子到底是長大了，無法再像以前那般沒心沒肺了，可是她未免太懂事過頭了些，他與妻子不過是做到父母應該做的，卻讓她感動到這個程度，這又讓他感覺很心酸。

這一頓飯，一家三口最後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是感情卻在不經意間又拉近了許多，恍惚間，溫意然覺得往事似乎都只是一場夢，一陣煙，如此飄渺，作為溫家的女兒才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這樣的想法非常不對，但是她允許自已多沉浸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