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後,兩道偉岸的身影疾步地拐入偏廳,走在前頭的爾康瞥見垂首凝思的人兒,他當即揚聲詢問:
“紫薇,急著喚我們前來,是所為何要事?”
他和永琪剛從乾清宮出來,便發現不遠處的小凳子在翹首引領,得知訊息後,兩人步履如飛地趕至漱芳齋。
紫薇循聲望去,起身上前,“一時三刻,我難以解釋得清,但你們先答應我,無論待會兒我說了什麼,即便再莫名其妙之詞,你們莫要打岔,當個旁聽者即可。”
她側眸對上永琪投來的疑惑眼神,再作強調:“尤其是五阿哥,事關小燕子,你定要穩住。”
永琪雖不明就裡,但依言地頷首應允。
其實,紫薇完全可以長話短說的,但為了接下來上演的這場戲,她不想打草驚蛇,更希望參與人員能即興發揮——
在猝不及防的狀態下,才會流露出最真實的反應;
如此一來,方可令某人原形畢露。
三人甫落座,“小燕子”正好出現。
察覺到沉默的氣氛,以及他們神色有異,“小燕子”開口:“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聞言,紫薇掛起嘴角的淺笑,換上輕快的語氣,煞有其事地應聲:“沒,是我臨時想到一些問題,便起意召集大家來討論。”
“誒?怎麼不見班傑明?”“小燕子”一坐定,就注意到席間少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喔,他被郎教士拉去幫忙了,短時間內趕不過來,要我們會後轉述給他聽就行了。”
紫薇搬出準備好的說辭,繼而目光轉向別處,狀似不經意地隨口一提:“對了,前日我們出宮,碰巧遇見楊大俠了,他向我問起你的情況。”
她手執茶壺,清翠的茶水順著傾斜的弧度流入瓷杯中,頓時吸引住了另外三人的視線。
待四個杯子盛到七分滿後,紫薇端起其中的一杯,手臂伸至“小燕子”的跟前 ,置放在其手邊。
她眼簾一抬,冷不丁地啟唇道:“上回,他不是給你塞了一封信嗎?”
雙眸定睛觀察著對方的神態,紫薇揚起眼角,彷彿是在和好姐妹調笑,自然地問:
“你們交情何時變得這般要好?竟然私底下書信來往呢,莫非是有什麼事不能當著我們的面講?”
“楊大俠?”
“小燕子”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被紫薇捕捉到了;
或許本人並未有所覺,方才出口的稱呼中隱約摻雜著絲絲的緊張,同樣也沒能逃出“監聽者”敏銳的耳朵。
那是理所必然的!
紫薇暗自思忖:當著永琪的面,提及另一男子,況且與其有著“私相授受”的舉動——
就算“小燕子”心存顧左右而言他的念頭,當下可容不得她迴避;
趁著她怔忡的間隙,紫薇乘勢而上,再加一劑猛藥:“對了,那天他還託我代為告知,若是方便,希望你儘快回信呢。”
她面帶幾分歉意,窘笑道:“瞧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話音剛落,另一道嗓音緊隨其後。
“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小燕子”撓頭皺眉,看上去一副為難的模樣,略頓後接著道:
“只不過當時我也沒多留心,隨手把信一放,本想著遲點再去看的,結果卻被我拋諸腦後了。”
“幸虧有你提醒,晚會兒我得回去翻找看看。”
“小燕子”自顧不暇,是以渾然未察,當紫薇話一出,對面的兩名男人相繼露出發矇的表情。
楊大俠?這是哪號人物?
而且暗中給小燕子塞書信,又是從何處竄出來的情節?
怎麼他們毫無半點印象?
永琪和爾康默默地對視一眼,按捺住內心的疑惑,不發一言。
同一時刻,“小燕子”心口一緊——
壓根沒想到,小燕子竟然和別的男人私交甚篤,且到了互通書信的程度;
如此不知羞恥之舉,若被永琪知曉,不就...
然而,幸災樂禍的心思轉瞬即逝,旋即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神思驟亂:
不管那位楊大俠和小燕子是否存有“不正當的關係”,在永琪面前,她必須要撇清關係。
她未曾看過信件,無法得知內容,也不清楚“楊大俠”的情況,多方不利於自己的局面下,只好選擇較為穩妥的應對方式——避實就虛;
言明她尚未檢視書信,從而顯示對此的不重視,二來順帶攔阻紫薇的後續追問。
思及此,“小燕子”稍微定了定神,端起瓷杯欲要緩解喉嚨的乾澀,喝了一口茶水後,僵住動作,緩緩地放下手中物件。
見狀,紫薇不禁逸出一記輕笑。
稍早,她已經吩咐明月沏好一壺茶,沖泡的正是被某人嫌棄而更換掉的茶葉。
目的不在於試探,而是要“小燕子”當場露出馬腳。
目睹她緊抿唇角的舉動,紫薇慢條斯理地啜飲著澀味略重的清茶,再度發聲:
“小燕子為人不拘小節,自然不會對吃穿用度各方面諸多講究.;哪像自幼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那般,連丁點苦也承受不住啊。”
話落,她別有深意地覷向“小燕子”,話鋒猛地一轉:“這段時日怕是辛苦你了,委屈自己模仿、偽裝成別人的模樣,而且還是你打從心底不屑、鄙夷的物件...”
不再採取迂迴的話術,紫薇語帶譏諷:
“奈何同樣的皮囊裡,裝著的那抹靈魂,卻擁有一顆邪惡狡詐之心,終究只能瞞得了一時。”
言辭中的弦外之音,唯有知情者一聽便明。
“看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認錯了人,還望你見諒,別和我計較,可好?”
紫薇雙手捧杯,做出以茶代酒的禮數,佯裝恭敬地側身頷首,放慢語速、咬牙啟齒地喊出全名:
“索綽羅·欣榮...”
驀地,“小燕子”擱在膝蓋上的柔荑揪緊旗裝的綢質面料,挺胸深吸氣,誇張地扭動頭部,左顧右盼地叫嚷:
“欣榮?在哪呢?她又來漱芳齋搗亂啦?”
不留情面的嗤笑聲打斷她隨機應變的表演。
“事到如今,你還妄想做無謂的掙扎麼?此前發生的一切,小燕子都告訴我了。”
漠視眼前人矯揉造作的姿態,紫薇淡定從容地列舉出之前盤旋在大腦中的“不解之謎”:“難怪昨日我詢問殿上之事,你支吾其詞、一副不欲多談的樣子。”
“那會我正納悶著,以欣榮的性子,怎會沒做追究,輕易罷休呢?”
“難怪你毫不擔心會被她刁難和誣陷,還反過來安慰我們‘既來之則安之’...”
雜亂的線團一旦找出線頭,再大的難題亦能迎刃而解。
“原來,所有的事情都在你謀劃之中,只因,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小燕子,你...”
啪——
巨大的響聲突起,是男人握拳捶向實木桌面發出的動靜。
永琪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猛然起身。
就在紫薇喊出那個名字,先前仍置身在一團迷霧中的他稀裡糊塗,再結合她起初的要求和提醒,以及接連幾句綿裡藏針的話,永琪琢磨出了大概。
倘若不是旁邊的爾康按住他的胳膊,眼神示意自己“稍安勿躁”,他早就脫口而問:
“紫薇,你說‘她不是真正的小燕子’,言下之意為靈魂互換一說,是...”
永琪停住,喉頭上下滾動一圈,彷彿提起全身的力氣才說出最後的三個字:“是真的?”
“對。”紫薇昂首,對上他眉目深鎖的臉龐,重重地點了下頭,以確鑿的口吻道:“現在的欣榮,才是我們熟悉的小燕子。”
聞言,永琪狀似受到了天大的打擊,腳步不穩地後退半步,身形踉蹌地滑坐回椅子上。
而這頭的紫薇一給出答案,便重回方才的戰場。
“你可把我們戲耍得團團轉啊。”她忽而有感而發,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小燕子”,擲地有聲地細數她的所作所為:
“明明是你不慎失足掉入湖中,小燕子出於好心才會下水救你,反而被你拖累,差點丟了性命。”
“她在鬼門關外走了一遭,好不容易地死裡逃生,卻陰差陽錯和你互換了靈魂。”
“更出乎人意料的是,你非但沒有對小燕子銘感五內,而是變本加厲地使壞作惡——”
救命之恩,換來的卻是對方的不知悔改和恩將仇報,怎教人不寒心?
“你借用小燕子之口,汙衊欣榮用計拉拽你下湖,意在反咬小燕子一口,從而令五阿哥、令我們對你心生憐惜,由此更加憎惡她;”
“此外,欣榮大鬧漱芳齋一事,你絕口不提,還勒令一眾人等封口;隨後關於‘欣榮失心瘋’的謠言卻不脛而走,想必背後肯定少不了你的推波助瀾;”
“你這麼做,不外乎就是要我們主動疏遠欣榮,趁此斬斷她接近我們的機會;”
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可她依然不知足,甚至要...
紫薇說得激動之處,嗓子發緊,眼眶泛紅,穩住情緒後,直言正色地揭穿她潛藏深處的陰暗面:
“最為可怕的莫過於,你利用五阿哥對小燕子的愛,讓他對她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語,藉此挑撥離間,使得兩人生出隔閡,好讓她心灰意冷...”
“以便你佔用小燕子之軀乘虛而入, 堂而皇之地竊取那份不專屬於你的愛情,且厚顏無恥享有著五阿哥對小燕子的一往情深。”
言語傷人,勝於刀槍;如若出自“有情人”之口,更是萬劫不復。
一聲又一聲,傳入永琪的耳中,像是被狂風吹散,成了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
不消須臾,它們化作飄零的柳絮,隨風而去。
此刻他的腦海,被無邊無垠的大海佔據著。
白茫茫的一大片,晃得他暈頭轉向。
反反覆覆地迴盪著那句“現在的欣榮才是我們熟悉的小燕子”...
恍惚間,記憶如同漲潮的浪花席捲而至,閃現一幕幕的畫面——
被他揚手一揮,跌落在地的她;
聲嘶力竭否認不是欣榮的她;
梨花帶雨自稱是小燕子的她;
搖搖欲墜的嬌軀、面色蒼白的她...
重疊交錯的影像中,不斷顯現的容顏,都是同一人——
欣榮,同時也是小燕子靈魂的棲身地。
霎時間,他頓覺四肢八骸的血液倒流回心房,手腳變得冰冷僵硬;
左胸口間洶湧奔騰的氣血,宛若一頭被囚禁在牢籠中的野獸,嘶吼叫囂著;
隱隱是有什麼東西在瘋狂鼓動著,大有炸裂而出的架勢...
疼痛感隨即鋪天蓋地地突襲他的每一根經脈;
慢慢地,大腦恢復空白,對自己發出唯一的拷問:
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下意識的反應、過分的言辭,統統是他親手而為,親口而出的。
小燕子、小燕子...
永琪的雙唇張張合合著,無聲地呼喚她的名,傾吐著他的迷惘、無措、愧疚和懊悔...
頃刻間,被定住的軀體像是重獲自由,陡然離座,眨眼的一瞬,已不見蹤影。
望著空落落的位置,“小燕子”麗顏褪去強裝的鎮靜,低垂的眼瞼掩去底下的失落。
沒問一句,亦不看她一眼,就這樣悶聲不響地當面離去。
所以,無須向她求證,他心中已有了判定,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