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宮出來,趙玉符與董中書二人走在大街上,此時街上已然漸漸有了人氣,想必再過不到半個時辰,整個玉京便又是人聲鼎沸。
“老師……”董中書亦步亦趨地跟在趙玉符身後,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吧。”趙玉符頭也不回,環視了一週路上的百姓:“你小點聲,我聽得見,他們聽不見;我說話,你聽得見,他們還是聽不見。”
“老師,您真要歸老?”
“我不辭官,你可當不成宰相。”趙玉符笑道:“我走了,你五年之內必定可以入閣!”
“學生其實不急。”董中書無奈道。
“你當然不急,急的是陛下!”趙玉符輕哼道:“否則何必要急著將你調入京城?否則何必要當著我的面問我那個問題?”
“今日……今日馮天御他……”董中書咬牙道:“這閹豎已有禍國之相!老師,你這些年為何……”
“我為何放任自流?”趙玉符隨意道:“中書啊,你不懂。”
“學生的確不懂!還請老師解惑!”
“馮天御他是個好人。”趙玉符道:“他不僅是個好人,還是個無甚機心的大好人!”
“這等插手立儲大事的閹豎也能算作好人!”董中書恨恨道。
“你也說是大事了,陛下不也沒生氣?”
“陛下那是被奸佞矇蔽……”
“陛下當了三十年皇帝,這三十年砍過的太監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怎得偏生就被馮天御矇蔽了?”趙玉符不緊不慢道:“所以我說你不懂……宮中近侍不僅負責皇家起居,更與禁軍共同分擔拱衛皇宮之責——你想想,司禮監掌印是多大的權柄?往年能坐上這個位子的大太監哪個不是金身宗師的武道修為?馮天御區區一個血丹境憑什麼佔著這個茅坑?這是多大的恩寵?不……”
趙玉符頓了頓,緩緩道:“不是恩寵,這話說得小了,陛下其實是真把他當朋友看的。”
“甚至說他是陛下唯一的一個朋友,並不為過。”
董中書有些不服氣:“老師您與陛下君臣相得,未必便……”
“我?我差得太遠。”趙玉符搖了搖頭:“陛下對我始終隔了一道帷幕,但我又何嘗不是沒有對陛下坦誠相待?”
“總之啊,這幾年你莫要得罪馮天御,一是沒必要給自己樹敵,二來呢,這人確實不錯,你多相處相處便知。”
“這幾年?”董中書也是聰明絕頂之人,幾乎立刻便提煉出了趙玉符話中關鍵:“陛下他……”
“陛下就在這幾年了。”趙玉符嘆了口氣,
“宮中這般多御醫竟爾束手無策?”董中書擔憂道。
“何止是御醫?我去請了天下第一神醫莫玉簷親自為陛下診療,連莫神醫都沒辦法,那便是神仙難救。”趙玉符揹著手:“這幾年你只管踏踏實實做事,不要參與立儲之爭,等新帝即位,自然有你大展身手的時候。”
“那方才老師您在陛下書房的那個回答究竟是……”董中書遲疑道。
“中書啊,你覺得陛下如何?”趙玉符沒有回答董中書的問題,反而反問道。
“自是明君,雖比不得太祖皇帝天縱之姿,可若單論及處理政務之勤勉,咱們大魏歷代皇帝中應是坐五望三。”董中書幾乎不假思索道。
“那你覺得我這個宰相當得又如何?”
“老師宰執大魏近二十年,不僅魏地,就連北狄南越的君臣也紛紛稱讚老師的賢能。”
趙玉符嗤笑道:“既是明君賢相,為何這天下還是一日日糜爛下去了?”
“這……”董中書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所以啊,立儲立哪個很重要麼?”趙玉符搖頭:“病入膏肓,天下第一神醫來了也沒轍!天行有常,下一句是什麼來著?”
董中書臉色微變:“老師,慎言!”
“嘿!中書啊,你還想試試?”
董中書神色肅然:“義不容辭,當仁不讓!”
趙玉符腳步一頓,扭頭看向董中書,這是他第一次回頭。
“好,那你倒是說說,大魏究竟癥結何在?”
董中書知曉老師是想要考校自身,不由繃緊了臉,環顧四周後,方才緩緩道:
“學生私以為大魏癥結所在,正是因我儒學不興!”
趙玉符一挑眉:“天下讀書人哪一個不需要通讀儒家經典?如今的國朝論試說是儒學論試也不為過,何以儒學不興?”
董中書搖了搖頭:“不僅我大魏而已,往上數週朝,再往上是虞朝,哪一個不是外儒內法?骨子裡還是《商君書》裡的那一套。”
“國朝以馭民五術行治國之道,若是天下武道不興,倒也罷了,可您看看現如今這些個武夫,哪一個是真正將朝廷法度放在眼裡的?”董中書嘆了口氣:“學生這三年於蜀地為官,與當地的武道門派打了不少交道,川蜀郡武林門派以唐門為首,唐門弟子在蜀地的地位甚至可以堪比公門衙役,整個錦都府若是出了甚麼大大小小的事情,百姓第一時間想到的並非去府衙伸冤,反倒是要去唐家堡的刑堂論斷曲直,豈不可笑?”
“難不成唐門弟子便可在川蜀郡橫行無忌,無視朝廷律法不成?”趙玉符笑著反問道。
“那倒不是!”董中書搖了搖頭:“年前有一位唐門長老的獨子於鬧市縱馬,撞死了一個尋常老漢,這名唐門弟子不僅未曾下馬受縛,反倒是揚長而去,遁回了唐家堡,錦都府衙的葉捕頭帶著一隊捕快上唐家堡要人,您猜怎麼著?”
“這小子被唐家堡保下來了?”
“沒有!不僅沒有,此子還被唐門刑堂堂主親自於門派大殿、當著那位唐門長老的面將其明正典刑,事了又將頭顱割了下來,送給了葉捕頭交差。”
“唐門此番決斷倒也公允。”
“公允!何止是公允?”董中書冷笑道:“這唐門弟子若是落到了錦都府衙門,錦都府君礙著唐門的面子,都未必要令他償命,只怕頂多也就是賠點銀子了事罷了,可唐門刑堂竟眼睛也不眨一下便對其處以極刑,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得很啊!”
“唐門此舉,倒也不負正派之名。”
“老師說得是!往年我還一心閉門苦讀聖賢道理之時,心裡想的名門正派,各個都是心地仁善的大好人,可真到了蜀地一觀,便知這個想法大有謬誤,難道名門正派之中便沒有壞人?正派之所以為正派,並不在於其門派弟子有多麼良善,而是他們願意守住一套能夠自圓其說的規矩與法度!”董中書繼續道:“可他們守的卻並非朝廷的法度,而是自家門派的法度!川蜀郡所在乃是魏土,那唐門弟子撞死的是我大魏百姓,唐門刑堂有甚麼資格動用私刑處置犯人?搞得現在錦都府百姓遇事竟只知唐門刑堂,不知錦都府衙!這便是大大的僭越!若是天下門派俱與唐門一般,那國朝法度豈非形同虛設?”
董中書一振袍袖,言道:“自兩百年前少林寺覆滅,剩餘僧侶遁入枯寂,佛門便是謫鳴寺一家獨大,道門執牛耳者則為流雲觀,只是偏生出了一個天下第一的李玄空,也是個道士,這才讓流雲觀失色不少……而若論天下劍客心中聖地,卻非斷劍門當仁不讓,只是這一代劍勢劍術無敵天下的兩位宗師盡皆不是斷劍門人,聖地之名只怕搖搖欲墜。天蕩山脈中門派甚多,卻唯天蕩派馬首是瞻,如今其勢力範圍竟隱隱蓋住了北地四郡。”
“而在北狄與大魏交界之處,近些年來蠱王宗可謂風頭正勁,那位橫空出世的蠱王甚至揚言要在八年後的玄空論武中摘下天下第一之名,只怕真有驚人藝業。”
“剩餘諸如唐門、崑崙、華山等本地門派,各自深耕一郡之地,當地勢力早已盤根錯節,儼然已與當地官府呈分庭抗禮之勢,若再放任自流,終成大患!”
“而這些門派弟子,雖生於魏土,卻是在江湖門派的廕庇之下長大成人,心中對咱們國朝究竟還有幾分忠心、幾分認同?”董中書痛心疾首道:“兩百年前狄人南侵,幾乎所向披靡,所到之處,我大魏軍士一觸即潰……這自然是因為當時大魏國力空虛之故,可當年若是那些江湖武夫真有一星半點兒的家國情懷,便是齊齊去北地阻上一阻,難道還不能稍稍拖慢一下北狄騎兵的鐵蹄?”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是今日北狄再度南侵,真到了山河淪喪、神州陸沉之時,那些江湖門派掌門的眼睛不知會不會眨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