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鐸慢條斯理:“哦,現在又嫌我老了?”
她應聲:“是啊,我還這麼年輕,你很快就三十了,老伯爺公強娶妙齡少女。”
應鐸被她的話逗笑,徐徐緩緩的笑意染在眸中,陽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樑上,淺笑的時候又溫謙又英朗清冽,只要她愛他,可以包容任何事。
他說話溫慢:“你還在長高,的確還算孩子。”
她坐在地毯上,慢悠悠拿起公道杯,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那就不用生,家裡現在有一個,你把這個帶大都不錯。”
他卻很淡定,拿起茶杯淺啜一口,又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不用擔心這個,你大概也生不了。”
“為什麼?”她不解。
應鐸風輕雲淡提起:“我做了擇期避孕手術,如果你不想要孩子,我們可以一直都沒有。”
他說得太平靜,唐觀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在腦海裡過了幾遍那句話,的確不會有其他意思。
她腦袋裡嗡地一聲,想起他說過好幾次不會懷孕,當時她沒有深思,此刻才意識到是什麼意思。
會客廳裡寂靜無聲,只剩下牛頓球擺件永動轉圈的細微聲音。
思索著他的想法,唐觀棋很久才緩過來,日光穿樹過窗,仍然悠悠向西流。
她聲音平薄清淺:“你為什麼做這個手術?”
應鐸看著她,溫柔但帶有回憶往事的沉鬱:“你不是有不想要孩子這個原因才走的?”
唐觀棋嫻靜坐在那裡,語氣淡然,但實際上意外他會這麼想: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想要?”
“每次說起孩子,你好像都不高興。”應鐸低聲道。
他像獨自舔舐傷口的動物,唐觀棋不知道這想法在他那裡過了多少遍,他才會有這種舉動。
太過沖動,不像應鐸做的事。
他那麼喜歡孩子,家庭意識強過大部分人,而且他現在還沒有生育,就直接做了避孕手術,斬斷一切可能。
就因為他以為她不喜歡孩子,為了孩子要離開。
她覺得自己應當和他說清楚,不然這事況也算重大,她儘管對這件事不鹹不淡,也不想自己的想法被曲解:
“我只是不想現在有孩子,我又沒有說過多幾年,我稍微成熟些能做媽咪的時候也不要。”
應鐸卻捕捉最重要的意思,聲音文弱又緩慢:“所以你願意?”
唐觀棋不出聲,茶水從公道杯沿落下。
她幽幽問一句:“這個還能恢復嗎?
應鐸應聲:“可以。”
唐觀棋一時間扶額,嘲笑出聲。
想到他之前說的話:“所以你為什麼說有就打掉?”
她微微挑起細眉:“你明知不可能有,故意說的?”
應鐸不回應她,只一味喝水。
唐觀棋也看明白了,她嘲笑道:“我本來以為只有年紀小的男仔會突然犯一下賤,惹惹女仔扯女仔的頭髮,原來你也會。”
應鐸不回應,繼續一味喝水,不知是否燙到,俊面有熱氣上頭的薄紅。
唐觀棋調茶盤溫度的時候,忽然聽見他低低道:
“想看看你對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態度。”
唐觀棋抬眸,他眼底是沉寂,莫名覺得他有點可憐。
但又覺得如果覺得一個男人可憐就完了。
她仰著頭看他:“應該會好好教育,希望不要學到我的壞毛病,也希望孩子堅韌開朗誠實,我活得長命些,可以護著孩子。”
應鐸看著她,聽她說這些話也莫名開心,他如釋重負:“你身上也有很多優點,我也希望佢可以繼承。”
聞言,她抿唇壓笑,但酒窩像盛滿雨水清露的山谷一樣凹下去,若無其事找其他話題和他搭話:
“你兩個哥哥出事之後,你有看過他們的詳細案情記錄嗎?”
應鐸好聲好氣答她:“看過。”
唐觀棋提醒他:“你知今日早上,你阿爸得知你失蹤的訊息之後,一下沒有緩過來暈倒,差點中風的訊息?”
應鐸的確知道了,麥青中午讓管家留了話給他,但他思忖片刻只道一聲:
“不能確定是真是假。”
的確,這訊息就和他們有意傳到大眾耳中的假訊息一樣,沒有親眼看見,就無法確認真實性。
更何況應承峰的秉性,他們都不確定這是做出來給大眾看的,還是兔死狐悲。
唐觀棋神神秘秘道:“等陣就知道了,我請了客來。”
不多時,來的竟然是孫玉玲,還包得嚴嚴實實,來的時候左看右看有沒有人注意她。
進了別墅,看見應鐸那一刻,她才放下心來,走近來看看應鐸,拉拉他的手腳,左右看他有沒有受傷。
確認沒有受傷,她才鬆一口氣來抱怨:
“嚇死我,原來一點事沒有,我今早上打新抱的電話,她叫我找個冇人的地方講,我還以為你死咗了,要秘不發喪。”
應鐸被親媽弄笑了,慢悠悠道:“死得這麼容易,前二十八年早死了。”
“on9仔”(傻瓜)孫玉玲打了一下他寬展的背,“不好亂講話,嚇死阿媽。”
唐觀棋邀孫玉玲一齊吃晚餐,不到五點,一家三口已經開始吃飯。
唐觀棋思索著問孫玉玲:“今日老宅有冇不平常的事情發生?”
“有啊。”孫玉玲姿態懶散給自己倒杯伏特加。
應鐸的語氣淡淡的,漠不關心,更像是一種知道應承峰秉性後的懷疑:
“他真的聽見我失蹤後暈倒,差點中風?”
孫玉玲將餐巾鋪在腿上:“不是。”
唐觀棋和應鐸心裡都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悲涼又覺得如此合情合理。
孫玉玲繼續道:“暈倒和差點中風都是真的,但不是在聽見你失蹤的訊息之後,而是在和杜青然大吵一架之後。”
杜青然是應鐸大媽的大名。
應鐸和唐觀棋對視一眼,兩人都察覺不對。
應承峰找人綁了應鐸,為什麼和杜青然吵起來?
杜青然不像是會維護應鐸的人。
唐觀棋遲疑:“知道應鐸出事的第一時間,他去找杜青然吵架?”
“是。”孫玉玲確切地回答。
為什麼?這根本不合理。
他們以為訊息傳出去,應承峰會心虛,假借怕驚擾綁匪以至於綁匪撕票的名義,極力壓制訊息。
那他們就完全可以確定是應承峰所為。
沒有想到應承峰第一時間竟然去找杜青然叫架。
應鐸替孫玉玲滿上喝空的酒杯,不緊不慢道:“您有聽見他們吵什麼?”
孫玉玲扶正酒瓶:“好了好了,就這麼多。”
應鐸收手,孫玉玲才繼續道:“任何人都冇聽見,等知道訊息的時候,已經是杜青然開門叫人,說你阿爸嚇暈倒了。”
孫玉玲心裡其實也有些猜想:“不過房間裡都是砸碎的瓷器碎片,我看杜青然臉都氣紅了而非嚇青了,更像是吵架。”
唐觀棋想到什麼,她忽然摁管家鈴。
管家上前之後,唐觀棋開口:“麻煩拿一下案情記錄給我。”
管家很快將案情記錄取來,唐觀棋翻閱著那些記錄,去找杜青然的兒子應琮被綁架的記錄。
應鐸和孫玉玲都等著她翻。
孫玉玲看見那隻玉鐲在唐觀棋的手腕上,隨她翻頁動作微晃,本身瑩潤的玉色在她無暇如霜雪的細腕上更清貴幾分,沒有俗氣只覺得雅緻。
她不自覺露出姨母笑。
唐觀棋翻了片刻,忽然低聲道:“會不會這次綁架根本不是想暫停專案,也不是試探應鐸,而是真的想應鐸死?”
孫玉玲沒有表達自己的猜想,只是問她:“何出此言?”
唐觀棋合上案情記錄:“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想把應暉叫來壽臣山問一問。”
應鐸眸底明滅,手臂搭在扶手上,雙手交疊著,食指默不動聲地在手背輕敲。
半個小時後,應暉大搖大擺地來了,穿得像個二流子,新打的唇釘閃眼睛,穿著沙灘褲短袖花襯衫就進門了。
會客廳裡只有唐觀棋和幾個傭人,應暉一臉得意,一屁股坐在真皮沙發上,雙手展開搭在靠背,盤個二郎腿:
“怎麼,找不到應鐸,所以來找我了?”
他相當傲慢:“現在和我要訊息可不便宜,三個億,我要美元,聽明白?”
“你也不想應鐸就這麼死了吧?”他嬉皮笑臉的。
唐觀棋不出聲,片刻,會客廳的二重燈也被開啟,應鐸出現在門口,面色平淡地開燈。
一時間會客廳亮如白晝。
看見應鐸的那一刻,應暉驚愕站起來:“你不是被綁了嗎?”
應鐸淡聲:“現在被綁的是你。”
話音剛半,有壽臣山的安保立刻把應暉身上的手機手錶全部搜出來,扔到一旁,用麻繩將他五花大綁。
應暉一直大叫:“放開我!收手!”
“你們是不是想死,我姓應的!”
而壽臣山的人沒有管他叫什麼,直接綁了個嚴實,把他放在沙發上,像條泥鰍一樣一直咕湧想掙扎出來。
唐觀棋蹲下看著他:“你之前想和我做什麼交易?現在可以拿你的資訊來換自由了。”
“你們玩賴。”應暉掙扎著咒罵。
唐觀棋淡定站起來:“丟他去公海餓三天三夜。”
應暉立刻拔高聲音:“等等等等!阿嫂!我有話要說。”
唐觀棋幽淡道:“說吧。”
應暉咕湧兩下:“我要坐著,躺著說不清楚。”
唐觀棋眼神示意保鏢,保鏢立刻將應暉正過來,讓他能坐著。
他艱難挪動調整了一下位置,沒想到借坐起來的動作蹭散繩圈。
還不等唐觀棋發話,保鏢就即刻將他按回沙發上。
應暉被自己的唇釘戳到,一時有痛張不開口。
唐觀棋還站在原地看著他。
應暉服了,嘰裡呱啦的說話都不清楚:“上次你們不是和我說我被當槍使的嗎?我就深挖了一下。”
他表情神神秘秘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我一直以為是應鐸綁架了大哥,但背後的人,絕對超乎你們想象。”
夕陽逐漸沉入海面之下。
交待了所有知道的事情之後,應暉被關進一個房間,在事情弄清楚之前都不會被放出來,免得走漏應鐸已經被救的風聲。
唐觀棋和孫玉玲坐在露臺上吹夜風。
孫玉玲也只是回憶著往事,敘述應家人眼中的故事:
“小時候應鐸他阿爸十分寵溺應琮,應琮也總是搶應鐸的東西,不是因為想要,而是要折辱應鐸,總是覺得就算都是應承峰的兒子,他也高應鐸一等,應鐸給他提鞋也不配。”
孫玉玲的聲音裡有自己無能的悵然:
“也怪我,我出身的家庭只是有點小錢,杜青然是豪門中的豪門,我只怕保不住應鐸的命,忘記了也應讓應鐸過得有自尊些。”
唐觀棋無法評價過去的事情,畢竟命和尊嚴,的確是命重要得多,如果不是這樣,應鐸早就沒了,而不是成為現在唯一活著的那個。
孫玉玲看著夜中的晚燈:
“有一次應鐸好不容易得到一塊他盼了兩三年的棋盤,是一塊圍棋大師用過的棋盤。”
圍棋,
唐觀棋的食指微微動了動。
孫玉玲低笑:“他在阿爸的書房裡偶然看到,其實也不是什麼很貴重的東西,只是那位圍棋大師小時候學棋,用了這塊棋盤,拍賣價才兩萬。”
“應鐸那個時候很喜歡下圍棋,他阿爸讓他把經部典籍都背一遍,就願意把棋盤給他,為此他天天都去背書給他阿爸聽。”
孫玉玲細數兒子志高意滿滿心期許的那些日子:
“從春秋類到四書,孝經,幾十本書,全都是文言文,加上註釋,起碼有八十幾萬字,他全部背完了。”
聽起來,她的聲音裡有些許驕傲。
唐觀棋聽著,也深覺少年時期的應鐸耐心過人,竟然這麼坐得住,記憶力也驚人。
但片刻,孫玉玲聲音裡的驕傲就變成不忍:
“但他大哥只要說一聲就能得到,他只說一聲,應承峰就把那塊為應鐸留著的棋盤給他了。”
唐觀棋無法想象十幾歲的應鐸背了八十幾萬字之後,一心想得到的棋盤卻被其他人輕易拿走的心情,換成她估計已經想辦法報復了。
孫玉玲諷笑:“那天他大哥拿到了棋盤,不知是示威還是炫耀,拿那塊他心愛的棋盤打了應鐸的頭,問他,知不知道漢景帝劉啟殺吳王世子。”
唐觀棋知道這個典故。
漢景帝幼年時和吳王世子下棋,因為起了爭執,一時氣憤之下拿起棋盤打死了吳王世子。
但這件事過去,劉啟依然是太子,一切都沒有改變。
所以,應琮的意思是哪怕用這塊棋盤打死應鐸,也不會對他有什麼影響。
唐觀棋不敢細想已經讀了那麼多典籍,知禮節榮辱的少年應鐸會怎麼想。
孫玉玲也似認命一般:“應琮告訴他,高低貴賤,一切都是在出生的時候就註定好的,當著應鐸的面,應琮讓人劈爛了那張棋盤。”
孫玉玲低頭苦笑:“我回家的時候,就看見應鐸抱著那塊棋盤的碎塊,我想讓他放下,他不願意放,緊緊抱著。”
她的聲音壓抑,為人父母卻無能保護自己的孩子:
“他說就算那張棋盤爛了,壞了,都只能是他的。但他阿爸知道了始末,只是隨口訓斥他大哥一句就沒有了。”
明明都是應承峰的兒子,一個趾高氣昂,一個只是被當成腳底泥。
唐觀棋終於明白應鐸對死去大哥的態度,明白他為什麼對應承峰如此不親。
孫玉玲此刻說起來就只剩下感慨:“從小到大都這樣,應承峰太過於疼愛應琮,所有人都知道應琮可以在應家橫行霸道,無人敢惹他。”
“所以。”孫玉玲苦笑,“今日聽見應暉說這些,我覺得很諷刺。”
唐觀棋也覺得諷刺。
應琮的死和應承峰脫不了關係,明知應鐸沒有綁架過應琮,還故意擺出模糊的態度,讓所有人都猜測應鐸是兇手。
尤其讓應琮的媽媽杜青然深以為然。
這誰都想不到。
她斟酌之後出言:“您先別回老宅,在壽臣山住著吧,我怕現在回老宅不安全。”
孫玉玲也想到了,老宅現在的情況,她如果回去,就會成為威脅應鐸的把柄。
唐觀棋起身,微微低頭示意,隨後離開露臺。
只剩下孫玉玲一個人看著夜色陷入回憶的僵局。
找到應鐸的時候,他正在葡萄樹小屋坐著,似一切如常地翻看政治新聞,確認金融動向。
唐觀棋坐在他旁邊,握著鞦韆藤,輕聲問:“你覺得這次是應承峰嗎?”
應鐸熄滅螢幕,看向她的時候眸色濃郁,若有似無地淡笑,像這事情對他來說完全沒有衝擊力:
“你來了。”
她輕輕點頭。
應鐸放下手上的平板,像惦記了一天,喝醉一樣聲音微漾地問:“可以親你嗎?”
剛剛坐下的唐觀棋動作呆滯了一下,她有些驚愕。
但轉瞬,她像是思考過了,垂下眸微微點了一下頭。
她主動靠近應鐸,兩個人呼吸交融,彼此有熱氣接近。
低下頭,只碰了一下他的唇,柔軟的感覺貼近又遠離,直起身來。
她有些不知所措:“這樣夠了吧?”
應鐸眼底有輕輕笑意,還在壓制住似一切平常:
“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