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觀棋露出“哦”的表情,她記住那兩個按鈕的位置。
Doris繼續和她介紹:“這個按鍵是鼓。”
他旋轉扭鍵,果然,音樂裡咚咚咚的穩定鼓聲沒了,beat(節奏)因此力度減弱。
唐觀棋認真看著。
他按上方角落的黃色按鍵:“按這個是重複。”
他按下去,歌手開頭的人聲重複幾遍,他不再按,音樂的下半句驟然爆發出去。
有種和人群說:
“Reeeeeeeady?Go!”(準準準準備好了嗎?現在出發!)的感覺。
像開球時猛地一個球扔出去,示意整個酒吧全場可以開蹦了。
酒吧五顏六色變幻的曖昧燈光照在她臉上,她看著那些按鍵,素白的臉龐露出認真。
她出現在這個地方更是顯得格外乖巧,像個文靜清秀的乖乖女,連學打碟都和上課一樣認真。
Doris見她學得很認真,更加認真教她:“你來,扭這個。”
他指著一個扭鍵讓她上手。
唐觀棋上前扭了一下,整個酒吧的音樂瞬間變悶了,像矇在鼓裡放音樂一樣,聲音隔著一層鼓皮,或是有水在耳朵裡,聽什麼都像蒙著一層膜的聲音。
扭回去聲音又瞬間變清亮。
她扭回去扭出來,扭回去扭出來,整個酒吧的音樂聲更加動感,隨扭動節奏像酒吧的燈光一樣晃,時明時暗,時強時弱。
看所有人在她的節奏裡蹦,她莫名樂呵呵的,覺得自己好像懂了,像身體裡有觸手,想馬上學會這些DJ臺按鍵都是怎麼用的。
她主動看向DJ臺兩側的磁碟問:“這個磁碟是做什麼的?”
Doris直接讓她自己體驗:“前後轉圈搓它會有搓碟聲,來,你上手搓一下。”
唐觀棋用指尖左右搓了一下,果然發出啾啾啾的電子搓碟聲。
Doris看她有興趣,解釋也更加仔細:“而且還可以透過轉這個碟控制音樂前進後退,控制播放程序,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是因為我在放兩首歌。”
唐觀棋準確記住了,她碰了一下,試圖透過搓碟加入搓碟聲。
Doris有意深入問她:“你有樂理基礎知識嗎?”
唐觀棋點頭:“有。”
她以前上音樂課可認真了。
Doris發自內心高興:“那就太好了,你肯定能學會。”
他繼續解釋:“DJ其實就是DiscJockey(唱片騎士),把不同的歌不同的部分和節奏混音起來,創造出新的東西。比如最簡單的,可以把一首歌的伴奏版本放在另一首歌的器樂部分上。”
酒吧裡太吵,他貼耳和她介紹,她才能聽得清:“現在左邊放的是《APT》,右邊放的是《Thestartup》。”
她莫名感覺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但一轉頭根本沒有。
她又把頭轉回來,認真挨著Doris,看他打碟。
APT進場,另一首歌插入後,加音效和速度變化,飛歌繼續接APT副歌部分。
Doris耐心介紹給她聽:“我們混合的包括一首歌的人聲、節奏和低音線、另一首歌的旋律、額外旋律、聲樂部分。如果DJ選擇的音樂部分混合得好,聽起來就像是創作出一首全新的歌。”
“DJ如果品味好,打碟水平也會決定酒吧的人流。”他笑著壓低聲音說。
唐觀棋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去酒吧的同事會說“這個酒吧的DJ打碟打得特別好。”以此邀約其他人去酒吧。
這裡頭確實有門道,在夜店混久的人肯定聽得出每個DJ的好與壞。
多一事的每個節奏和放緩、爆發的點都和現場氣氛相合,甚至有意和舞池裡的中心人物卡上點,推動氣氛,大家喝彩歡呼的聲音甚至都被他卡在節奏上。
他笑著:“有些歌的DJ版就是土嗨,把原來好聽的歌弄得不好聽了,但有些DJ能把原本平平無奇的歌弄得驚豔,所以DJ下限很低,上限非常高。”
唐觀棋想到了,的確有一些歌是DJ版更紅,而原版無人問津,她小小感慨:
“我現在知道DJ打碟一直按鍵到底是在按什麼了。”
Doris笑得燦爛,又把按鍵給她細說一遍,音樂一鍵全切,各通道高音低音全音,各個通道音量調節的豎推鍵。
看上去一大堆按鍵,好像很難很複雜的樣子,但實際上分佈都有規則,相同效果不同通道的都是豎推鍵,最下面的橫推鍵是左右音軌漸變音量。
右上設定BPM(beatsperminute,每分鐘節拍數。)
設定音效的扭鍵也都放在一起,扭一下就知道到底是什麼音效了。
這種有規律的東西,唐觀棋能記得很清楚。
“現在你看看我最經常用的一套,BadampBoujee和Richflex,打法幾乎固定。”Doris熟練地調整音效和音道,還叮囑她,
“什麼按鍵都可以試試,就是不要按這個cue鍵。”
唐觀棋好奇:“按了會怎麼樣?”
“音樂會瞬間全停,整個酒吧能有多尷尬全看人有多少,越多越尷尬。”Doris不吝賜教,把唐觀棋逗笑了。
他還問:“記住多少了?”
唐觀棋全記住了,但不說多,謙虛道:“百分之八十的樣子吧。”
Doris看她和剛剛不敢碰的樣子已經截然不同,在喧囂強節奏的音樂裡大聲和她說話,笑著驚訝道:
“真的嗎?那你學得也太快了,你站過來,我們一起。”
唐觀棋站過去,不敢太亂動,但會試試加些音效進去,不會太突兀也不會太驚豔,但不出錯已經是不錯。
Doris看著她推按鍵,不管她混音混得怎樣,也不會去打擾她試水,她很認真,雖然不是和酒吧裡其他人一樣張揚的,他卻覺得她好像自由了。
他忽然道:“剛認識你的時候,總覺得你很壓抑。”
唐觀棋仰眸看他:“是嗎?”
多一事直接放之前錄好的DJ版本,不再一直打碟,坦誠又和煦和她說話:
“我覺得你應該是燦爛的,剛開始見到你,你連表情都是控制的,很緊繃,覺得你很小心。”
唐觀棋從來不知道,詫異道:“我嗎?”
“是啊,你連笑的幅度都是控制的,而且也不會說不同的觀點,基本都在觀察我們,自己沒有感覺嗎?”
多一事很溫和看著她,卻坦誠到底地告訴她這些。
唐觀棋不知道這些,但在善於觀察的人眼中自己是這樣的,讓她有些意外:“……我現在還這樣嗎?”
多一事想了想,實話實說卻很溫柔:
“現在還有一點點,但比我們在佛羅倫薩遇見的時候好多了,起碼你不會一直禮貌地笑,或者刻意保持安靜,不表達自己想法。”
唐觀棋不知道自己會這樣。
多一事的眼眸很溫柔,像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大哥哥:
“可我覺得你是渴望幸福的,是當平常人的幸福,不是多轟轟烈烈的美滿,因為你太平靜了,我可以知道為什麼嗎?”
唐觀棋如凝脂玉白的面龐在光影中顯得更素白乾淨。
她含著有些閱歷感的笑,不及內裡,更像是一種看盡江流後的從容,與她年輕的臉不一樣。
思索片刻,她開口道:
“我之前有個老闆,就是…他給我很多錢也很關照我,一直在提拔和教導我,我很多東西都是跟他學的。”
多一事沒有因為這平平無奇的開頭就放棄聽,而是把DJ的強節奏關小了些,好能聽清楚她的話。
她因為有人願意聽她說話,而不自覺敞開心扉:
“但是我從頭到尾和他觀念不一致的時候,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不會和他起衝突,基本是百依百順,他說什麼我都會做,心裡想什麼很少和他說。”
酒吧的光芒晃到她臉上,客人舉著酒杯路過,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眾人在舞池裡隨音樂節奏跳動。
她聲音緩慢:“所以時間久了,就習慣把自己的情緒壓下去了,我好像都不是很會發脾氣了。”
多一事想了想:“聽起來你在他身邊很壓抑。”
唐觀棋輕笑,坦白道:“但在我和他的關係裡,他才是受害者,他花了很多時間精力,而且也覺得我會一直陪在他身邊,但我突然辭職了,辜負了他的付出。”
多一事想了很久,起碼有半分鐘,才開口:
“聽起來像是你把這份工作當成實習工作,對方卻以為你把它當成終身編制工作,所以付出過多精力讓你成為心腹,齊頭並進,並肩同行。”
“是啊。”她輕聲細語。
多一事拍拍她的肩膀:
“不要難過,人生千萬歸途,葡萄牙有句諺語叫‘Aguaspassadasnomovemmoinhos’,意思是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我相信人最終會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歸宿,你不適合,一定有更適合他的人,你讓位對他來說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多一事一直靠在她耳邊說話。
音樂聲太大,唐觀棋也貼在他耳邊大聲和他說:“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我希望他幸福。”
幸福二字,她自己都聽不清,不知道多一事是否聽見她說話。
旁人看來姿勢有些曖昧,但實際只是朋友間的交談。
Doris笑,他站直身體,大手摸摸她的頭:“多歧路,今安在,不僅你的老闆幸福,我希望你從此之後也幸福。”
唐觀棋總是在他身邊感覺到光一般的溫暖,像個男媽媽,名字像女名,感覺也像。
但下一秒,他就問:“剛剛教那些你會了嗎?”
唐觀棋肯定地點頭:“會了。”
豈料多一事立刻將頭戴式耳機掛到她脖子上:“太好了,你快打會兒,我去上廁所,我好急,憋死我了。”
唐觀棋剛感動,就詫異地連忙叫住他:”我不會,一個人不行的。”
多一事握了握沙包大的拳頭,給她一個暖心鼓勵:
“你可以的,相信你自己。”
說完就迅速溜了。
唐觀棋治好硬著頭皮,站在DJ臺上,記著剛剛多一事教自己的手法,也記得他打這首歌的步驟,學貓畫虎重新打一遍。
中間有些步驟她不會,只能直接放下去,幸好舞池裡的人聽不出來,還是依舊在蹦。
有個喝得半醉的男人跑過來,用葡語和她說話:“我要點歌,放一首Allpeople。”
唐觀棋聽不懂,示意保鏢,保鏢附耳翻譯,和她說男人點的歌。
她以為是這個酒吧常駐的歌,連忙去看外接裝置上有沒有這首歌,她沒有找到,男人還一直嘰裡咕嚕不知道說些什麼。
幸好她還記得多一事說要怎麼放歌。
她用打碟機上接裝置的USB線接了自己手機,在音樂軟體上搜這首歌。
但那個醉漢忽然被薅走,威廉攥著對方衣領,皺著眉頭:
“不能和DJ點歌,規矩不知道嗎?這是不尊重DJ,所有歌都是DJ提前精心按照場景選過,排練好混音的,你能去演唱會點別人的歌嗎?”
“和我們的DJ道歉!”
那個醉鬼不知道咕噥了什麼,威廉才放開他。
大機率是和唐觀棋道歉,但唐觀棋聽不懂。
醉鬼知道威廉沒唐觀棋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女DJ好欺負,又灰溜溜走了。
唐觀棋手慢腳亂,但還記得和威廉道謝:“我都不知道和DJ點歌是輕蔑和挑釁,謝謝。”
威廉笑著:“沒關係,現在知道了,DJ老師。”
唐觀棋有點不好意思:“是Doris剛剛教我的,我還不是很會。”
威廉耿直道:“沒有啊,我一進來就聽見了,打得挺好,乾淨利落,你看大家不是蹦得很高興嗎?”
威廉壯得跟頭牛一樣,和多一事兩個人,一個體育生,一個藝術生,當然聽不出DJ打得好歹。
唐觀棋有被安慰到,笑容有些內斂:“謝謝你安慰我,你怎麼來了?不是說補覺嗎?”
威廉神神秘秘的,一隻手還背在身後:“你有看過《查理的巧克力工廠》嗎?”
唐觀棋點頭:“看過,小時候看的。”
威廉笑著露出一排白牙:“那你還記得裡面的巧克力金獎券嗎?”
“記得。”唐觀棋點頭。
是售賣的千萬包巧克力裡,有五包巧克力裡有金獎券,得到金獎券的人可以進入巧克力工廠,還有機會繼承奇妙的巧克力工廠。
威廉笑得燦爛,將一塊大巧克力在唐觀棋面前晃了晃:“你看這是什麼。”
唐觀棋看著和電影裡如出一轍的巧克力包裝,驚訝得微微張開嘴,失聲道:“威利旺卡的巧克力!”
威廉將巧克力遞給她:“給你,幸運兒,你得到了這塊巧克力,拆開看看。”
唐觀棋接過,有些說不出的喜悅,這居然是現實裡真實存在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威廉一樣,道聲謝謝,拆開巧克力包裝。
卻沒想到裡面明晃晃出現了一張電影裡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一張金獎券。
她詫異又震驚,抬眸看向威廉。
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一事也回來了,和威廉都出現在她面前,在她面前嬉皮笑臉:
“現在,你可以用金獎券向我們要求實現一個願望。”
燈影閃爍,唐觀棋眼底的清光亦然。
她才明白過來,多一事不是去上衛生間,而是去接拿著這塊巧克力的威廉。
她拿著那塊幸運巧克力,看著金獎券上的“Goldenticket”,感覺自己好像也握住了人生的幸運券一樣。
這一刻比得到她夢寐以求的金錢的時候,還要讓她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