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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溫蠻和兩隻珈瑪整整待了十天。

它們墮化的程度太嚴重了,溫蠻後來發現,最嚴重的傷口幾乎已經潰爛見骨。

可好在它們沒有拒絕溫蠻的接近與陪伴,雖然緩慢,但溫蠻仔細觀察後確認:它們的確是在自愈的。

溫蠻為此直接住下來照顧它們。

玻璃房中不會有生活用品,但多虧了珈瑪這個種群的特性,當時第三組為了照顧珈瑪的高敏情緒,單獨給它們佈置了可以趴著休憩的窩。

珈瑪們很大方,讓給溫蠻一個。

至於被褥,研究所倒是可以遠端操控將屋子的溫度恆定在人體感覺到最舒適的範圍。

但三餐,溫蠻必須要單獨返回到隔離區的閘門去拿。

為了防止意外,溫蠻離開的時候會把玻璃房的門鎖上。

好在珈瑪這個種群的智慧程度之高,它們明白溫蠻是為了生存必需品短暫離開而已,所以溫蠻的進出從來不會引起它們過度的反應。

送飯的同事會提前把食物放好,不過有一兩次溫蠻也會碰到人。

方靈瑩看上去比前些天有精神了不少,她不曾和溫蠻主動搭話,但她的眼神卻已然洩露她的內心活動:在她眼中,溫蠻不可思議得才像是什麼神奇物種。

溫蠻接過食物,對方靈瑩略點了點頭,如此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他把食物帶回去,珈瑪不會吃,但會在溫蠻吃飯的時候圍繞著他轉,彷彿也在研究人類是怎麼進食的。

這樣的十天,人類和異種幾乎全天獨處在一個空間。

進食、休息,他們彼此共處,彼此觀察,也享受著不在監控之下的自由——這是溫蠻偶然發現的,珈瑪們知道“攝像頭”是什麼。

隨著珈瑪逐漸好轉,它們重新變得平和而穩定,自然不會有那麼尖銳的攻擊性。

總會有人心癢難耐,想要透過監控實時觀察。

任何寶貴的資產不在監管之下,這都是一件足夠引發人心焦的事情。

他們更探究欲作祟,此危險的珈瑪,溫蠻又是怎麼平安無事的。

他們連溫蠻都沒有告訴,把他也當成研究的一部分。

可就在監控開啟的一瞬間,珈瑪們一同朝那個方向看去,喉嚨發出高低交錯的聲調,像是一種警告。

溫蠻凝神觀察了一會,拿起對講器:“把監控關掉.”

監控臺那邊傳來的聲音很嘈雜,是各種情緒的融合,驚訝、猶豫、不解、質疑……

“它們很敏感,關掉監控吧.”

溫蠻再一次重申。

“起碼這段時間.”

珍貴的異種高於一切,它們存在,才存在研究的可能與實驗的進展。

珈瑪又恢復了安靜。

溫蠻也放下對講器。

他注視著這兩隻優雅的、敏感的異種,但拋去它們異種的身份,真正審視這個形態的生命存在本身。

“這個世界,因你們的存在而多元、美麗.”

溫蠻低語。

異種與人類,不同的物種,但很難說誰進化得更超前。

透過珈瑪,溫蠻愈發覺得也許那些橫向的對比標準實際上並沒有意義。

異種和人類就是兩條獨立存在的平行線。

珈瑪眯起眼睛,心情明明愉悅,但它親近溫蠻的時候卻顯得矜持乃至幾分猶豫。

須臾,吻部才輕輕地蹭過溫蠻肩頭。

這是這段時間以來珈瑪第二次主動貼近人類。

墮化的珈瑪在情感的表達上更為明顯,可隨著它們恢復常態,它們也會變得剋制與內斂。

溫蠻能夠明顯地感受到這種變化,但他並不惋惜遺憾,因為這恰好側面證明了珈瑪們的好轉。

而這一次,大概是最後的難得的親近。

兩隻珈瑪都湊了過來,吻部翕張,似乎在銘記溫蠻的氣息,同時也在溫蠻身上留下了自己的氣味。

當然,這些天的朝夕相處,溫蠻身上早就沾染了濃重的,異種的氣味。

他只是不知道。

因為這是唯獨異種才能感受到的一種記號。

但誰捨得讓他知道呢?

這是怪物之間的競爭。

……

這樣的十天後,兩隻珈瑪基本康復,它們不再具備墮化時的精神攻擊力,變得十分安全。

與之相反,旁邊房間裡阿宿僮的屍體逐漸腐爛、分解。

研究員們魚貫而入,一組的同事接手溫蠻的工作,將兩隻珈瑪小心地轉移回自己組內的隔離區,另一邊也有人全副武裝地抬走阿宿僮的屍體。

雖然很遺憾,但事已至此,這具屍體殘存的價值應該儘快變現。

等待阿宿僮的結局只有一個:解剖。

它將成為永恆的標本,科學的程序。

而溫蠻,終於迎來了他久違的休息。

照顧珈瑪的工作並不繁重,他本以為自己不累,可他低估了自己對家的心理依戀程度。

十天中,他有工作有任務,可當任務結束,一切回到常態,已經十天沒有回家的溫蠻就迎來了一場徹底的心態失衡與崩潰。

溫蠻只和褚主任匆匆交代了幾句珈瑪的情況,別的其餘人則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他步履匆匆,甚至罕見地跑了起來,穿過走廊,穿過實驗室,只為了換下實驗服儘快走人。

他煩躁,整個世界似乎也有如出一轍的情緒,咚咚,咚咚咚,是他急促又煩躁的心跳,但這個世界同樣。

他匆匆經過奧索蘭的玻璃時,劇烈的撞擊聲幾乎在溫蠻耳朵旁炸裂。

奧索蘭表現出離奇的憤怒,不停地衝撞,外骨骼步肢在玻璃上撓出非常刺耳的聲音。

但此刻的溫蠻無暇顧及,直接從奧索蘭的玻璃前離開了。

他是那樣得急躁,以至於往常在換下實驗服後固定的消毒除味步驟竟然在今天打破了,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帶了什麼東西離開iait。

這一天,溫蠻回家的這段路,交通工具上,人流中,街店裡,那些藏在城市暗影裡的“秘密們”都把目光投注向他。

[是一個人類……]

[他有味道……]

[哦……他喜歡我們……]

這麼濃郁的味道,得和異種有多麼貼近。

所以一定是喜歡的吧。

哈,喜歡異種的人類。

[…………]

[跟上去瞧瞧……]

奇怪的先生們、女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加入尾隨的隊伍。

祂們口頭上說著類似的話,可心裡想的呢,誰知道。

味道只是眾多表層訊號中的一個,唯獨靈魂層面的吸引,才是致命的獨一無二。

但祂們都不說,

腦子聰明的,都不會在口頭上大肆誇耀祂們中意的寶貝,

特別是還沒到手的時候。

但祂們大概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得手。

在一齣劇中,登場的順序往往暗藏玄機,是否是主角,細枝末節都有暗示。

就在祂們後頭,巨大的黑影也跟了上去——祂最先跟在溫蠻後頭,但跟得最遠,所以現在成為了捕螳螂的雀。

在祂的觀念裡,從來允許競爭者,但得守禮貌規矩。

可惜這不是紳士的時代了。

戰爭的確開始了。

……

溫蠻直接請假休息了一天,第三天才再次開啟門,拿起手機開始和外界重建聯絡。

他的情緒已經恢復正常,而手機裡的那些人反而因為他的失聯在發瘋:以往那些無疾而終的相親物件、主動求愛但始終沒有被回應的追求者……很多很多,像垃圾一樣堆在溫蠻的手機裡,甚至有些溫蠻原本覺得還比較正常的,都在這個十天中原形畢露。

溫蠻在其中艱難地翻出了一些正常的訊息:來自褚主任和同事的工作訊息、邵莊得知阿宿僮死亡的驚訝詢問、司戎的日常問候。

司戎的那條訊息是前天、也就是溫蠻下班那天發的。

[今天的天氣很不好。

]

是麼。

溫蠻完全沒印象了。

他對那天心裡只裝著回家一件事,整個世界都被他的感知剔除在外。

但是司戎特意發了一條訊息,那大概是真的很差勁吧。

溫蠻想著,他也許要給司戎回一個訊息。

因為眾多訊息裡只有司戎說了最普通的話,又把最普通的話說得鄭重其事,他應該要回應這背後的真誠,也解釋中間失聯的原因。

[那今天呢?我剛出門,但看天氣預報,好像不錯。

前幾天在研究所加班,沒辦法用手機。

]

就在溫蠻開啟家門之後,門夾角里的陰影微微動了。

是的。

今天的天氣很好。

祂在心裡回覆。

因為祂看到了喜歡的人——他臉上不再疲憊甚至煩躁,他即將開始新的一天,他是從他最喜歡的家出來的,乾乾淨淨,高高興興。

而祂掃尾,把每一個不懷好意、會影響他回家的傢伙都教訓了一遍。

然後成為能夠說“今天天氣真好”的那個傢伙。

電梯開了,祂下意識跟了幾步,但很快停下來,更縮回陰影中。

此刻角落裡的祂,從濃黑色變成了淺灰,卻比之前還要渾濁,散發出的危險氣息足以讓同一區域的異種退避三舍。

這樣的狀態不再適合跟著溫蠻了。

祂害怕自己會做出出格且後悔的事,那麼事後的任何彌補,在祂心裡都顯得無濟於事……祂不會做任何賭博。

儘管心裡不捨,但祂還是戰勝了強大的本能。

祂就這樣看著,看著,看著溫蠻走進電梯,頭低著看手機,也許在等另一頭的訊息,也許在看今天的天氣。

祂都靜靜地看著,直到電梯門合上。

祂靜靜地消融在空氣中,迴歸城市另一頭的本體。

……

電梯再開的時候,溫蠻收到了司戎的回覆。

[當然,今天的天氣很好,也祝你一切都好。

這幾天工作辛苦了,今天下班後,我有一份驚喜給你。

]

溫蠻從沒想過,失聯的、被遷就的那一方反而還會得到驚喜禮物。

司戎有的時候的確也太讓著他了。

對方愈發得好,溫蠻就不免更慎重一些。

這種“好”是他始終如一的本質,還是過程中追求的手段。

如果可以,人總是希望避免過程的挫折和失敗,直抵成功的終點。

但司戎的態度、許諾,也會讓溫蠻動搖,讓他忍不住順著這條資訊往下想:司戎要給的所謂“驚喜”究竟是什麼呢?

存著這樣的念頭工作了一天,因司戎而有的這個念頭也和他這個人一樣得體,溫蠻專注於工作的時候,它就不會出來打擾,但會在吃飯、休息的間隙,矜持地在溫蠻的腦海裡晃上一圈。

這樣的淡淡期待正正好,溫蠻想,儘管現在是研究所裡一成不變的白色天花板,但外面的天氣大概真的很好。

最後到了傍晚,他因為工作上的事,比準點下班遲了一些,換下研究員的實驗服再仔細消毒後,他一邊低頭檢視手機是否有新訊息,一邊快步朝出口走去。

他想,以司戎的風格,一定比準點還要再提早一點,也不知等了多久。

司戎大概不會發催促的訊息,但他有必要先回一條。

話還沒有輸入完,旁人叫住了溫蠻。

是何景,司戎的秘書。

“溫先生.”

何秘書溫和地笑著,解釋是他前來的原因:“司總託我把禮物送給你,和我交代了你的下班時間和位置.”

溫蠻的第一反應是先問人。

“司戎他呢?”

何景露出一點遺憾:“司總臨時有事,不得不出差幾天,我剛才也是緊急送他到機場。

想來這時候應該已經在飛機上,我想,再過一會,司總就能親自回覆您了。

但他讓我務必要先和溫先生你轉達他的歉意.”

“而禮物——”何秘書指了指,“溫先生可以現在就開啟看看.”

溫蠻抿了抿唇,接過後開啟了這個精美包裝後的禮物。

盒子很小巧,裡面陳放的東西更是精緻。

但溫蠻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純白色的結晶體,晶體內部細看還有絲絲黑線,但也不是雜質,因為稍微變換角度,黑絲就散發出五彩的光輝,襯得白色晶體彷彿在自然發光。

何秘書微笑道:“這是司總家裡自用的安保裝置中的一樣.”

“它是阿戈斯的繭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