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子櫟遇刺後,對身邊人的防範更甚。宋朔月是在他膝下長大的,他不免對她多幾分信任,故而常常帶在身邊——於侍奉雲子櫟的事上,宋朔月亦是凡事親力親為,不厭其煩。
她也是年歲漸大,才明白待她親厚的雲大人,竟是人人唾罵的奸臣,他和雲子蘿一同哄得皇帝興修土木,建造行宮,誅殺忠臣,寵信奸佞……
她心中的風光霽月的雲大人,竟是手染鮮血的奸佞之輩。
由不得她多思,客房已到,她和雲子櫟都住上房,只是她要先侍奉雲子櫟歇下——
待雲大人卸下外袍歇在榻上,她便去敞開窗透氣——只見摘星樓外湖光瀲灩,山抹微雲,風光絕好。清風徐來,帶著微微的潮溼,想是醞釀著一場春雨。
雲子櫟取出宋玉辭親手所制的丸藥服下,打坐運功,半晌,臉上才有了些血色。宋朔月見他有所好轉,便下樓去找店家備下飯食和沐浴的熱水,服侍雲子櫟用過晚餐、沐浴更衣。
宋朔月自小性子脫略不羈,於雲子櫟的事上卻樣樣細心周到。雲子櫟在屏風後沐浴,她便垂首守在房中,以防刺客來襲——珩州畢竟不比府中,雲子櫟雖帶上一眾好手,但又為了掩人耳目,不能隨心佈防,此行自然危機重重。她應當仔細留意是否有異樣的響動,卻漸漸掛心於屏風後的微微水聲……
恰在這時,雲子櫟沉吟道:“朔月,我們行程暴露,想是出了內鬼。此前在路上不便追究,如今到了珩州,你要徹查此事,排除憂患……”說話間卻是已然踏出浴盆,擦拭起身體。
宋朔月低聲應下,聽著屏風後窸窸窣窣的聲響,心中卻自然浮現出雲大人用那玉手皓腕擦拭身上水跡的情形,不由心下羞愧駭然——她時時受雲子櫟照拂,心中自有孺慕之情,卻不想此刻竟動了如此齷齪的心思……不禁心神不寧起來。
雲子櫟換好寢衣,自那扇屏風後走出,宋朔月只是垂眸望著他委地的衣襬,不敢多看。
見她要繼續守下去,雲子櫟柔聲道: “朔月,你且去歇息吧,我這就睡下了。”
宋朔月低低應下,就此退去。
她回房後沐浴更衣,穿上尋常女子的服飾,想去珩州四處轉轉——
摘星樓建造得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其中絲竹之聲不絕於耳,戲臺上依然在演那出《趙氏孤兒》,宋朔月未曾聽過這戲,但方才她看出雲大人對其中唱詞極為厭惡。她畢竟少年心性,耐不住好奇,被這出戏吸引,徑自聽了起來。
這出雜劇已演到第四折,程嬰向養子程勃講起他的身世——原來當年奸臣屠岸賈屠殺趙盾丞相、趙朔將軍府上三百人,其時將軍的夫人莊姬誕下一個孩兒,藏入醫者程嬰的藥箱,自已卻用裙帶自縊而死……聽者聽到此處,大多唏噓感嘆,竟有人潸然淚下,議論道:“……當年孟相一家百口亦是被那奸人所害……只可惜孟相厚德載重,卻死得如此冤枉……”
話還未畢,便被友人矇住了嘴:“不可妄言!”
三尺紅臺上程嬰徑自唱著。卻是屠岸賈得知趙氏有一遺孤,為趕盡殺絕,竟揚言要搜出國內半歲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兒,各個剁成三段。巧的是,程嬰之妻也剛剛誕下一個嬰孩,這草澤醫士程嬰……竟舍了自已的孩子,由他受了三劍,換了那趙氏孤兒一命。
宋朔月心下大駭——天下竟有此等義士?可,可他孩兒的命,難道就比趙氏孤兒的命要輕賤麼?
“當年孟家嫡長女可不是也有一胎正要臨盆……那雲氏手下的走狗,為了斬草除根,竟生生剖開她的肚腹,把胎兒挑了出來……”
雲氏?這分明就是在說雲大人……可,這般趕盡殺絕,竟是雲大人的授意?臺上戲子猶自唱著,是屠岸賈請程嬰當了府中門客,又把程嬰當做義子,程嬰教他習文,屠岸賈教他習武,就此拉扯長大……宋朔月已無心再聽第五折戲,飲下手中清茶,轉身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