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路心尖一顫，緩緩抬頭和男人對視，耳邊喧鬧的氛圍頃刻間溺斃在那冷漠的目光中，他失笑道，“丁姐，我沒看出來，你還挺愛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丁傑說完，握著手機起身，從容地走向前臺，“你好，買單。”

“哎！”姜路急忙衝上前，按下收款碼，直勾勾瞪著男人，極力分辨那話的真偽，服務生左看看右看看，重複道，“一共一百八十八。”

“我來。”姜路輕聲道，掃過付款碼，沉重地吐出口氣，他還不想在陌生人面前露怯，於是對丁傑笑道，“丁哥，出去說吧。”

兩人出了門，頓時耳邊清淨許多，但給姜路留下的時間越來越少，丁傑看了眼鎖屏，面無表情道，“時候不早了，你保重。”

“等等！”姜路手足無措，拉著丁傑的衣服，急迫道，“丁姐，我不明白你到底什麼意思。”

男人回眸望著他，那張臉好像再次從熟悉到陌生，

“你不是想搞清楚皮卡丘是誰，錢跑到哪兒去，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你可以回到從前的生活中...”丁傑故意停頓幾秒，扭過頭不再看他，“至於群裡的事，只要別太出格，盡力而為，別超出你的底線。”

姜路撒開手，胳膊在身側垂下，他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仍然一頭霧水，說不難過是假的，長這麼大，讓他真正感受到點兒人情味的屈指可數，丁傑就算其中一個...

男人的身影逐漸融入路邊燒烤的煙塵，融入黑夜，他呆呆地站著，腦中蹦出一個念想——自己和丁傑的緣分...應該不止於此。

“姜路！”

有人喊他，姜路乾澀地扭頭看去，是劉熙和陳峰，“你們也剛吃完？”

“啊，吃了兩個腰子，”陳峰拍拍肚子，“現在讓我打一晚上籃球都有勁兒。”

姜路淺笑兩聲，看向劉熙，“今後我就不在寢室住了。”

兩人異口同聲，“為啥啊！”

姜路看看四周坐滿的地攤，“邊走邊說吧，這兒太吵了。”

夏夜伴涼風，樹影照長街，三人並肩慢悠悠溜達著，時不時遇到個地攤，就擠來擠去，等走到校門口，姜路正好把領養小呆的事說完，陳峰表示非常佩服，

“姜路，老太太不扶我就服你，你現在是悶聲幹大事啊，慈善家了。”

劉熙無奈笑道，“醒了陳峰，”說完嘆了口氣，有些不捨地望著姜路，“床褥我們不動，大家還都挺喜歡小動物的，你沒事帶小呆來玩，宿管大爺我來解決。”

姜路心裡暖暖的，也萬般感慨，和他們相處的時日不長，卻勝過和自己稱兄道弟的人。

“行，等魏小平走了，我讓小呆去他床上睡。”他說完，三人抱團了起來。

看時間不早了，姜路著急回家，簡單說了幾句後走到街邊打車，剛好開過來一輛，他剛拽開車門坐進去，突然聽到不遠處起了爭執，他和計程車司機對視一眼，然後默契地停在路邊。

是一對夫妻，看樣子五十上下，女的披頭散髮像個瘋子，拽著個女生不鬆手，丈夫站在一旁指著女生嘀嘀咕咕說著什麼，離太遠聽不清，很快就被路人圍上。

就在這時，姜路看到已經走了的劉熙和陳峰又從學校裡出來，身後還帶著兩名女學生，看著都面熟，但他記不清是哪個院系的。

兩名女學生被擋在外面，一個叫另一個去找保安，姜路跟司機說在這兒等他會兒，跳下車朝劉熙跑去，

“劉熙！”

“哎你沒走啊，這又打起來了。”陳峰搖頭嘆氣。

劉熙沒多說話，眼中複雜。

姜路摸不到頭腦，“這誰啊，家醜不可外揚，怎麼還鬧到這兒來了。”

他稍微踮起腳，就能看到人堆裡的情況，女人兩隻胳膊跟鎖鏈似的，箍住女生的手腕，倆人雙雙摔在地上，女生不知是害怕還是羞於開口，忍受著責罵，一聲不吭。

“這女生是，哎！姜路！！”劉熙話還沒說完，姜路一個箭步就衝上去了，速度快到人影分離。

“閃開！”姜路撞開圍觀的路人，把兩人隔開，女人的丈夫急了，操著濃重的口音罵罵咧咧，他聽不懂，卻能識別“畜牲”“丟人現眼”等侮辱詞，身後的女生依然垂著頭，好像已經接納了羞辱般。

這讓姜路產生一種自己在瞎操心的錯覺。

很快保安來了，手裡捏著被罵女生的學生證，將那對夫妻驅逐出百米外。

女生被朋友攙扶著朝學校走去，忽然回頭，深深看了眼姜路，那眼神彷彿在說謝謝。

看熱鬧的一鬨而散，姜路在原地愣神，見劉峰二人過來，他問道，

“他們...不是一家人啊。”

陳峰恨鐵不成鋼道，“我的好兄弟啊，這女的我之前不是給你看過嗎。”

姜路眨眨眼，目光在二人間跳躍。

劉熙：“黃肅研的女朋友。”

姜路大吃一驚，“是她？！那剛剛罵人的...”

陳峰：“對，就是黃肅研他爹媽。”

“說是他們找的人，把黃肅研手機資料恢復，發現每個月，黃肅研都會給他女朋友轉上千元，自己窮到吃饅頭鹹菜...現在人財兩空，當父母的瘋成這樣不難理解，”劉熙皺眉，“但做法不提倡。”

姜路搓了搓臉，“所以剛才那女的不還嘴，因為心虛？”

陳峰嘖嘖嘴，“那還用問嘛，拿人手軟吶姜路，估計你剛才英雄救美，又讓誤會加深了。”

劉熙見姜路沉默不語，把人推上計程車，叮囑道，“別多想。”

姜路回給他個微笑，車子啟動，倒車鏡中的校門越來越小，涼風拂過臉頰，其中夾雜著各種香氣，穿過大學城，這股熱鬧的味道就消失不見了。

姜路頓時心裡空落落的，今天發生的事，比往常一個月發生的都要多，大腦一時間消化不完，等他回到家，小呆直接進化成跳蚤，一蹦能和姜路的腰平齊，然後就跟著姜路來來回回，從客廳到臥室，連洗澡也跟著。

有了小呆，這間公寓充滿生機，這也是給姜路剩的唯一一點慰藉了。

換完衣服出來，在客廳的盆栽旁邊發現一攤不明液體，散發著廁所味兒，他猛地想起還沒有遛狗！於是趕緊清理好，拎著兩兜垃圾，帶著小呆出門了。

因為小呆害怕牽引繩，所以姜路就沒用，還好小呆很乖，只在半徑三米內活動，姜路也放心的找了個長椅坐下歇歇，他摸出手機，點開聊天框，突然發現...丁傑已經不是他的微信好友。

剎那間姜路感覺誰給心臟來了一拳。

所以...他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

自己難道成了累贅嘛？

姜路熄滅螢幕，聞著空氣中的草味兒，神色憂傷，此刻的他，和小呆比起來，他才更像只流浪狗。

人和人之間，原來這麼脆弱。

他想著，一抬頭，路燈下空無一物。

“小呆！！”姜路慌了，聲音都在顫抖，剛喊完，灌木叢裡彈出個小腦袋，疑惑地盯著他。

一人一狗四目相對，姜路張著嘴頓時發不出聲，然後某種情緒湧上來，他控制不住，雙腿跟著發軟，蹲成一個球，他摟著膝蓋，把臉埋起來，任由小呆怎麼舔，都沒反應。

......

凌晨三點，青山殯儀館。

保安室內響著單田芳的評書《三俠五義》，老頭捧著半導體昏昏欲睡，一陣車光閃過，人醒了，披著單衣慢悠悠走出去，

“丁師傅這個點你怎麼來了。”

丁傑已經在車內換好黑色制服，關好車門解釋道，“孫叔我臨時有點事，你休息吧。”

保安似懂非懂點點頭，扭頭回到保安室。

殯儀館佔地面積很大，走到最偏僻陰冷的太平間，滿牆的冰櫃門上密密麻麻貼著標籤，白底黑字，每個標籤上都記載著亡魂的生前資訊，別說五個人人，就是十個壯漢到了這兒也得打怵，因為這裡停放的遺體，大多都是和案件災禍相關，沒有得到焚燒下葬許可，就一直沉睡在這。

丁傑站在門前，深深鞠了個躬，“抱歉，打擾你們休息。”

然後戴好白手套，從檔案櫃裡找出那個人的名字，順著編號，他站在櫃門前，那窄小的門，從外來看極其憋悶，但卻能容下數十年的人生。

丁傑抬手，溫柔地擦拭著落灰的名牌，低聲道，“黃肅研，我來看你了。”

說完，他等了二十秒，拉開櫃門，一陣刺骨額寒意撲面而來，面對著沒有血色的面孔，丁傑深深鞠了三個躬，然後走到遺體前，垂眸安靜地望著那張素未謀面的臉，他用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說，

“對不起。”

說完，丁傑垂頭默哀許久，冰櫃內的冷氣漂浮在腳邊，頭頂的白熾燈電路不穩，將陰陽兩隔的人，映出了同一種顏色。

將一切恢復原樣，他走到後山腳下的焚燒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藥瓶，用記號筆寫上黃肅研三個字，放入爐中，跳躍的火焰映在眸中，丁傑念念道，

“上一任群主讓我轉交給你，他說，少吃藥，多運動，多做善事，這樣有福報的。”

天矇矇亮，孫大爺舉著牙缸去洗漱，嗅到空氣中焚燒的味道，他一想不對，這麼早哪兒有人燒紙啊，以為著了火，連忙拎著滅火器往後山跑，到了不遠處就停了，

山上起了霧氣，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背靠著塊墓碑坐在瓷磚上，頭低垂著，被濡溼的碎髮結成幾縷，隨著微風搖擺，睡顏安詳酣暢，他和整片的碑林融為一體，那樣安靜聖潔，又無比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