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秦楚一開始要加入我們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不開心，但是又不知道為什麼不開心，不過我也沒有仔細去想，因為我哪兒有什麼資格干涉別人的決定，直到他拜託我給你送東西的時候，我忽然就產生了些無名火。”譚笑吸了一下鼻子，看向她，“那一刻，我忽然發現，我好像不管在哪裡，都只能是個配角，並沒有那麼重要。我知道這跟你根本沒有關係，但是當我只被看做是一個跑腿的，被別人認為是你的跟班和陪襯的時候，我開始不平衡了，開始嫉妒你。”

溫意然聽到這裡，額角的青筋都跳了好幾下，她微微前傾身子，對著譚笑認真而鏗鏘有力道:“你從來不是什麼陪襯，你就是你，是獨一無二的譚笑，是我的好朋友。”

“我知道。”譚笑的眼睛蓄起了點點淚光，“我知道你不會這麼想，可是事實太沒有說服力了，你漂亮，家境好，學習好，被很多人關注，就像是電視劇和小說裡面的主人公一樣，而我普通，不夠聰明，跟你走在一起，真的一點都不像朋友，就算我反覆告訴自已，你是真心對我好的，只是有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會懷疑，然後，我開始變得矛盾，一方面覺得你真的太好了，一方面又覺得，憑什麼你可以運氣這麼好，而我只能出生在一個我並不喜歡的家庭，還這麼普通平凡，所以我又羨慕你，又嫉妒你，同時又因為這種情緒感到羞愧。”

溫意然聽著，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看著眼前的女孩，心疼，也無奈，過了好久，她才給女孩倒了一杯水，有些乾澀地開口:“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是你把我美化了，還有，就算你產生了嫉妒，也不需要愧疚，因為絕大多數都會有這樣的情緒，我也是，所以，你不需要因為有這些情緒而疏遠我，我們……”

“但這並不是我躲著你的最主要原因。”譚笑打斷她，“我其實是因為害怕。”

“怕？怕什麼？”

“因為你和秦楚真的很相配。”

溫意然有些懵了，她哭笑不得地往後靠了靠，說道:“這跟你的還害怕有什麼關係呢？而且我要解釋一下，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我知道，他可能對我有那麼一點點好感，否則也不會費心送我錯題整理集，但是我不會回應，只是他確實幫助了我們很多，因此一碼歸一碼，這個週日我也備請他吃一頓大餐，感謝他為給我們答疑解惑，我還買了一份禮物，準備回報他，但唯獨不會喜歡他，所以，你不用因為這個感到害怕，你如果還對他有好感，不必顧及我，我會和他講清楚的，我只是不想你受傷。”

“我不是這個意思。”譚笑看向她，眼裡有太多的掙扎，“你太優秀了，被別人喜歡是理所應當，就算你現在對秦楚沒什麼感覺，但以後總會有別人會讓你心動，你的朋友裡除了譚笑，還會有什麼張笑王笑，而我，我只有你這樣的一個朋友，我也只在乎你，可是我們並不是從小到大的情義，條件差距也過大，過了這三年，我們肯定會分道揚鑣，然後你會繼續走你的康莊大道，認識更多的人，接著就會慢慢忘記我，因為我真的太普通平凡了。”

說著，譚笑眼裡的淚光逐漸匯聚，凝結成了一顆晶瑩的珍珠，越過了睫毛的阻攔，然後滾過右臉頰，跌入桌下的陰影中。

溫意然徹底怔住，她完全沒想到譚笑會是這樣的想法，本以為自已足夠了解她，可是親耳聽到她說出這番話，溫意然才清醒地認識到，原來成年後的自已，其實並沒有那麼真切地記得十六歲的譚笑有多孤獨，她動了一下唇，喉嚨卻像是被堵住，根本無法出聲，腦子也似乎是停止了運轉，根本想不出安慰譚笑的語言。

而對面女孩的表達還未停止，此刻，她抹掉臉上的淚痕，陷入了回憶。

“我家以前收養了一隻流浪狗，雖然它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但是它非常聰敏，忠誠，還很親人，所以我特別喜歡和它一起玩兒。你知道它靈到什麼程度嗎？它會每天送我上學，會卡著時間提前到學校門口等我一起回家，我媽每次發脾氣的時候，它都會守在我身邊，捱得我緊緊的，甚至會幫我擋棍子，哪怕有時候我能明顯感受到它的身體都在顫抖，但是它就是貼著我不肯離開。”

“不僅如此，每次我情緒低落的時候，它都像是能感應到似的，過來蹭我的褲腿，然後靜靜趴在我身邊，睜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彷彿在告訴我，沒有關係的，至少它會永遠陪在我身邊。說實話，那幾年我真的很快樂，雖然我總不能讓我媽媽滿意，雖然我始終沒辦法和別的孩子相處得很好，可是因為有它，我覺得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很有意思，只是它運氣不好，後來被我媽媽找了個理由送走了，我去追它的時候，它卻被車撞死了，甚至屍體都沒讓我看到。”

“那之後，我就覺得很孤獨，好奇怪，我家庭完整，還有個妹妹，同學們沒有欺負我，老師也不會忽略我，但我就是覺得好孤獨。現在我好不容易認識了你，我又開始覺得開心了，可是我總覺得，有一天你也會像小黑一樣離開我，我真的怕了那種感覺。”

又抹了一下臉，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趕緊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在咒你，我只是想說，你跟它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我，我已經失去過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我知道自已這樣說很自私，可是我控制不住。”

溫意然沒說話，只靜靜地垂著頭，想起了那些作為小黑的身份陪在譚笑身邊的時光，鼻尖紅了又紅，最終還是沒忍住，偏過頭任由淚水滾滾落下。這一刻，她彷彿感受到了錐心般的疼痛，努力淡忘的許多回憶也如滔滔江水倒灌回大腦，越發清晰。

原來有很多事她並不是忘了，只是算了。

於是人來人往的餐廳裡，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兩個穿著校服的同齡女孩兒相對而坐，各自安靜地流著淚，誰也不曾再主動開口。

窗外的華燈漸漸鋪滿整個街道，不斷往外蔓延，再蔓延，為小城添上一抹華麗的色彩，也給溫意然的眼睛鍍上了一層燦爛，蓋住了她的悲傷。她又盯著窗外的燈紅酒綠看了好一會兒，確定眼淚不會再湧出來了，才不動聲色地揩了一下眼角，轉臉看向譚笑。

“你不用再害怕了。”她看著坐在眼前的，屬於曾經的自已，輕聲道，“我不會隨便就離開你的，但是……算了，再吃點東西吧，吃完了我們出去說。”

“不用了，其實我已經快吃飽了。”譚笑似乎是因為自已剛才的一番剖白覺得有點難為情，低著頭不看她，小聲道。

“那行，把剩下的水果吃完吧，吃完了我們就走。”溫意然也不勉強，把盤子裡品相好些的水果推給她。

譚笑揉了一下鼻尖，輕輕“嗯”了一聲，埋頭小口小口吃起來。

初冬的南方夜晚不至於太冷，但是帶著溼氣的冷風拍在臉上，還是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刺骨。出了商場，溫意然將校服的衣領拉得高高的，然後帶著譚笑往學校的方向慢慢走去。

空氣很清冷，街面上的燈光卻很溫暖，打在人身上，讓人有種被呵護的錯覺。溫意然就這麼和譚笑默默地往前走著，一路都沒怎麼說話，直到離學校還有不到一公里的時候，她停下腳步，轉身對著譚笑，眼神深邃，帶著對方現在還看不懂的情緒。

“我在店裡還有沒講完的話，想現在對你說。”溫意然盯著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譚笑的心不知為何突然緊了一下，她忐忑地揪緊校服的下襬，故作輕鬆地點了一下頭，道:“嗯，你說吧。”

“你說，你不想再經歷第二次失去，我能理解，但是譚笑，人本來就是孤獨的，當然，我從沒想過和你疏遠，哪怕是畢業後，我都想的是和你去同一個城市上同一所大學，陪著你經歷你人生中所有最重要的階段，但是，人應該是要有自已的獨立宇宙的，你明白嗎？”

譚笑呆呆地看著她，似乎理解，又似乎不理解。

溫意然仰頭看了一眼深沉得如深海的夜空，長舒了一口氣，繼續道:“這個世界就和宇宙一樣，每個人都是一顆獨一無二的星星，有屬於自已的軌道，或許我離你是最近的那一顆，又或許我是你目前的生命中唯一一顆會發光發亮的那個，讓你覺得溫暖，不再孤獨，但是，你得明白，自已才是最重要的那一個，就像地球，也許在浩瀚的宇宙裡她是那麼的不起眼，但是經過了幾十億年，她孕育出了大海，陸地，人類，變成了一顆美麗而富有無限希望的星球，而你，譚笑，你就像是這樣的一顆星球，也許現在還很貧瘠，但是已經具備了無限可能的條件，只要敢想敢做，你自已的世界將會越來越豐富，而我，我會像太陽一樣陪著你，給你輸送能量，只是，我只能是太陽，你明白嗎？”

譚笑還在看著她，沒說話，但是瞳孔裡的震撼卻藏都藏不住，就這麼毫不保留地跟著燈光瀉了下來，良久，她才嚥了一口口水，無措地顫動著睫毛。

溫意然觀察著她的神情，明白她聽進去了，繼續自顧自說道:“算了，就算現在沒明白也沒關係，你只要記著我的話就行，總之，我衷心祝願你能過得越來越好，過去的不愉快能忘掉的就忘掉，忘不掉的，也不要再去糾結了，因為你已經無法改變，所以還是著眼於未來吧，畢竟，以後的種種，你還有選擇權的。”

話音剛落，風又起了，把溫意然頭頂的碎髮吹得飄搖不定，把遠處小公園裡的樹林吹得簌簌作響，把夜空積澱的厚重墨雲吹得稀疏淡薄。如此寒夜，是冰涼的，寒冷的，可是譚笑卻覺得心熱烘烘的，被斑駁沉痾纏繞封鎖的靈魂也開始掙扎，燃燒，把舊日的蟲繭一點點化作灰燼，然後順著一顆顆溫熱的淚珠，緩緩的流下。

“我，真的可以嗎？”她看著溫意然，眼淚婆娑地問。

“為什麼不可以？”

“我太平凡了。”

“我知道，但是千人千面，再普通的人，都有別人所沒有的優勢，不是麼？”

“但我從來沒有什麼優勢，我連活著都覺得費勁。”

“那就好好活著，從活著這件事裡面找到適合自已的人生信條，就已經很厲害了。”

譚笑的淚珠越滾越多，她開始抽噎，聲音都染上了濃濃的哭腔。

“這算什麼，不還是毫無建樹麼？”

“那你可能沒有意識到，度過平凡普通的一生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因為有很多人，連這樣的盡頭都抵達不了。”溫意然用拇指揩掉她的淚珠，堅定道，“你現在也許還沒有意識到，人生本來就沒有所謂的意義，‘意義’這個詞，不過是人為附加上去的罷了，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每個人的選擇，又變得多了許多，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你早就受夠了外界強加給你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你也不夠快樂，缺乏能量，所以，從現在開始，試著從讓你厭惡讓你壓抑的地方找尋答案，然後慢慢的，你或許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意義，如果能做到這些，你就夠有建樹了，畢竟好多人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已到底為了什麼而活著。”

譚笑聽著，突然哭出聲來，她抬起手背覆上自已的眼睛，似是委屈，又似是發洩，抽抽搭搭道:“從來……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這些，我總覺得，總覺得自已根本就不該來這個世界的，因為我只被要求，沒有被好好教導過的，我……我……”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控制不住地撇下嘴角，放肆又隱忍地哭起來。

小時候每次被罵被打，她連哭都不被允許，因為這樣會讓趙美華煩躁，可是今天，她可以不用再照顧趙美華的感受，認認真真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