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被對岸的太皇太后收入眼底。
她威聳在歪脖子樹下,樹木枝繁葉茂,粗幹延伸至水池中,身影被綠蔭遮隱。
對岸的蕭琰又因為柳太醫這枚近乎香餑餑的存在吸引,無心眺望,自然沒發現她們的存在。
太皇太后是蕭琰的皇祖母。
黑白相間的髮絲盤髻金冠,面容佈滿不服歲月的痕跡,卻依能看出年輕時的驚鴻一瞥滲入心扉的傾城容貌。
而她微胖的身軀穿戴大紅妝霏緞宮袍,袍上繡著金紅色牡丹花,細細銀線勾出惟妙惟肖的輪廓,雍榮華貴,霸氣側漏。
不得不說太皇太后這蠻橫稟厲的氣質遠勝現在的青年皇帝。
她身後還跟著一排排婢女和太監——有拿雨傘旱傘的,方便為太皇太后遮風擋雨;有宮人手捧馬紮,以防隨時休息隨時能坐;有提食盒糕點的;也有貼身太醫……
她們都眼觀鼻鼻觀口,噤若寒蟬。
太皇太后嚴聲問道:“那是何人。”
女官宋雅,雙手交疊行揖,語氣不卑不亢:“回太皇太后娘娘的話,那是新任六品太醫,名叫柳荀楓,是陛下民間帶回來的醫師,主治貴妃娘娘的病。”
女官宋雅說到這裡,柳眉很輕淺的微蹙了一下,幾乎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過說來奇怪,素日裡太醫考核嚴縝,只有柳太醫輕輕鬆鬆就入了陛下聖眼,當上正品醫官。卑職只查到他自邊關西境而來,至於什麼身份,家住何處,卑職尚未查清,還望太皇太后娘娘多給些時日。”
但凡是給舒芯沅看病的太醫,或是什麼人來訪探望,身份目的都得查個清清楚楚,以防舒芯沅反政弒君。
所以柳荀楓入宮當天,女官宋雅便派人去查證身份了。
太皇太后屹立樹下,緘默半晌,幽幽道:“鄧公公何在。”
”鄧公公今早被陛下差遣巡察龍鳳呈祥臺大典儀式置辦情況。”
龍神大典兩日後開幕,大赦天下舉國同慶,萬不能有半點紕漏。
蕭琰雖然很討厭太皇太后身邊那個仗勢欺人的大紅人鄧公公,可該用還是得用,不得不承認鄧公公辦事能力和細心觀察比其他文臣百官做事要麻利順皇心意。
這就是能討太皇太后歡喜的緣故之一吧。
太皇太后以傲世萬物般的態度睥睨了自己的好皇孫,一眼端出皇孫兒對那姓柳的太醫動了不該有的念頭,神色戾如深不見底的寒潭冰窟。
女官宋雅輕聲詢問:“娘娘可是要傳令宣鄧公公回來?”
“不必”太皇太后冷哼一聲:“待他回宮,速來見哀家!”
——
柳荀楓慌不擇路地跑到黃瓦朱牆之下躲著,背部緊緊貼在紅牆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心叫:怎麼回事!方才自己盆骨被戳了一下!那個是什麼!
是什麼不用說都知道,柳荀楓欲哭無淚的將臉埋在手心上搓了搓,一個人嘀嘀咕咕:“…他現在應該是喜歡舒貴妃才對,怎麼會對自己有反應呢。”
鬱悶良久,柳荀楓彷彿在自我欺騙又或是在自我安慰般,靈光乍現,驚喜道:“對了!並不是對自己有反應就證明喜歡自己,只是陛下剛好現在有那方面需求!對了對了!那不正好!趕緊想辦法撮合陛下和舒貴妃……”
因為只有這樣,自己才是最安全的。柳荀楓默默下定決心,眼神變得堅毅不可動搖。
他獨自一人穿行在長長的筒子夾道,見前方有兩人過來。
柳荀楓快速打量了他們身形和衣著。一個是體型圓潤的紅服胖子,應該是宮中很有地位的公公,想起蘇公公提醒他儘量避開紅衣公公的。
柳荀楓不敢多看紅衣胖子,免得被他瞅兩眼覺得不爽,又像昨日庭院外的三名宮女一樣挨板子。而公公身側跟著一干瘦如柴的黑衣小太監一直在巴結討好他……
柳荀楓懂得宮規,轉過一側,低頭作揖。待兩人經過時,只聽那死胖子夾著嗓子道:“哎呦喂,怎麼沒個攆轎迎接雜家,累死了。”
“乾爹,這是陛下吩咐的,小的也沒辦法叫啊。”
“雜家就說說而已,得趕緊去稟明陛下,水月樓舞女裡混進一名刺客,可惜她輕功了得,還是給跑了!”
柳荀楓聽言一怔,他說的會不會是柳如飛安插進舞女隊伍裡摸清龍鳳呈祥臺機關佈置的曉玲!
“乾爹莫擔心,那女賊中了一劍之毒,城門嚴查過路平民,而且官兵已經挨家挨戶搜查了,她跑不了多遠……”
還受傷中毒了!
柳荀楓回望胖瘦兩閹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咬了咬下唇,這可如何是好。
出宮已是酉時,夕陽慢慢鑽進薄薄的雲層,染紅了西邊的天空。
金燦燦的晚霞裝飾著屋簷的閃爍,人人往往自柳荀楓成為一個獨立的風景。
他隨處找了間客棧填飽肚子,剛上來一碗清淡的麵食,正要動筷,門口突然闖進幾個吊兒郎當的男子,看打扮應該都是些大富人家之子。
他們大大咧咧坐在離柳荀楓不遠的地方,明擺不是來吃飯,而是來鬧事的。
其中一人一把摟過客棧裡一名女工,賤兮兮道:“小美人,給本少爺親一個,本少爺賞你一定銀。”
少女素顏清麗,扎著雙麻花辮,雖與上等美人不沾邊,卻也清純惹人憐。
“公子!不要!”少女顯然嚇得不輕,掙脫不得便急哭出來。
客棧裡的老闆趕忙過來好言勸解:“幾位爺,她只是端茶倒水的丫頭,不做別的生意,還望公子高抬貴手放過我家小女……”
“擦!”有人罵道:“親一下怎麼了,知道我們家公子是誰嗎!這麼無禮,就不怕讓你們這間破客棧倒閉麼!”
“不敢不敢”掌櫃連忙行大禮:“我知道的,這位爺是朔王府皇室小公子,而我只是做小本買賣的,還望小公子別動氣,哦!附近有家芳悅樓,裡面姑娘可比小女……”
“夠了!”朔王府小公子直接踢翻桌子,少幾客人見狀,都不敢拔刀相助,紛紛往外逃。
“ 以蕭室小公子這般尊貴的身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必為難小小客棧老闆和丫頭。”
末了,柳荀楓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悠然飲品。
小公子望向說話之人——藥箱、宮服,是太醫院的人。
他踱步而來,繼續打量柳荀楓。
除去太監般的大藍色醫官錦服,倒是頗有姿色,尤其五官清雋如詩如畫,當真有明珠生暈、美玉瑩光之色,眉目間隱然有股書卷的清氣。
“呦呵!這麼美的小郎君,怎麼就一個人?”
他賊眉鼠眼的瞅了瞅躲在老闆後面的小丫頭,突然覺得丫頭變醜了,還是這位小太醫更令人大飽眼福。
“你還想要英雄救美?就不怕自己……”他嘴角輕佻,拿起摺扇挑起柳荀楓的下巴,嘴角漾起心花怒放的淫意。
“好看,實在太好看了,這麼好看的人,不如……”
小公子邊說曖昧不清的話,邊上扇子頭從柳荀楓下巴移到喉頭、鎖骨、最後挑開柳荀楓衣懷。
倏然一陣疾風掠過,小公子手腕被兩根筷子按到桌板上,隨之而來一陣神經抽痛,有種手筋要被夾斷的錯覺。
“啊——!”他慘叫出聲。
“小公子!”他同夥驚詫之餘放聲威脅柳荀楓,“你膽敢傷小公子,就不怕朔王讓你吃不了兜的走!”
“見你眼生,或許不知道朔王何方神聖,咱們朔王可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還不快放手……啊放筷!”
還有人直接上手扇柳荀楓巴掌。
柳荀楓眼疾手快地抽出桌上小罐一根牙籤,朝抬手打人的指尖一刺,牙籤從中指飛入血肉掌心裡,又一聲悽慘的嚎啕響徹客棧。
緊接著小公子手腕更疼了。
“啊!”
小公子手腕上的皮肉深陷紅痕,甚至溢位鮮血來,他朝同夥罵罵咧咧:“你們都他媽別說了!激怒他,本少爺的手就真的斷了!”
幾人神色慌張,打不得又罵不得不知拿他怎麼辦。小公子換臉比高貴的女主人還快,勤奮的慫包討好,似乎很擅長卑微乞憐。
“嘿嘿這位太醫,有話好好說,何必動筷……那個……本少咳咳,我知錯了,我以後不會對她再有非分之想,我我我發誓,疼!我以後不會踏進這間客棧半步……”
柳荀楓收起筷子,溫聲道:“還望小公子說到做到。”
小公子眼底怒意不減,抱著手腕就往外衝,其他人也狼狽的追上去。
“多謝這位公子出手相救……”
老闆帶著自家閨女前來道謝,而柳荀楓面沉似海,似乎並沒有聽到老闆的聲音,而是沉浸在自我的思緒裡。
他摸了摸自己衣懷,果然如此,裡面塞了樣稍有重量的小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既然是小公子假裝混蛋塞給他的,說明小公子現在處於被人監視不得自由的狀態,所以用扇子做掩護,把東西滑進自己衣懷裡的。
不過朔王府小公子為什麼偏偏找自己?
小公子認識自己,什麼時候,自己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