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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近草

不遠處的向謹和莫雁歸將這兩人的幼稚舉動盡收眼底,一人捧一碗粥擋著臉,前者忍笑忍得快要斷氣,後者尷尬得快要窒息。

“向統領見笑。”莫雁歸試圖挽回一下自家世子的形象,“世子口無遮攔慣了……”

向謹打趣道:“世子不是挺有分寸的麼,還知道媳婦兒不能分。”

莫雁歸:“……”

媳婦兒當然不能分享,但站在當朝皇子和北府世子的立場上,多的是比媳婦兒更不能分享的東西。莫染雖與夜雪煥也親近,卻始終是對等的關係,一起打架一起挨罰,互相不欠人情,便能勉強算作是所謂的君子之交。但他要拿夜雪薰當弟弟,承諾事事都分他一半,這其中的文章便見仁見智、可大可小了。

即便莫染年幼,還能用“童言無忌”來解釋,可若當真有人別有用心,這些都是可以栽到延北王頭上的話柄,說他教唆莫染懷柔小皇子,有插手儲位之嫌。

北府位高權重,自是不怕流言蜚語,但架不住皇帝自己有這個心思,想要順水推舟。

向謹身上明晃晃地打著楚後的標籤,哪怕他未必就為楚後所用,哪怕楚後和皇帝也未必同心,但此人卻不得不防。

莫雁歸對向謹也算有所耳聞,知道他是烈士遺孤,自幼被兵部下轄的培養組織流芳臺接管,無論文武都極其出挑,是個不可多得、各方爭搶的人才。

流芳臺本就以培養禁軍、暗衛和權貴近侍為主,只收留身世清白、無所依靠的烈士遺孤,但最頂尖的人才自然要緊著皇族先挑。少年時期培養出來的情分和忠誠最是深厚珍貴,是以皇子的近侍皆是少年侍主,十二三歲上初嶄頭角的,很快會被指名,簽下名契,到十五六歲出師之後便跟隨年幼的主子,終生不事二主。

前年劉家為大皇子挑選近侍,原本一早就相中了向謹,豈料被楚後捷足先登,暗中截了胡。劉家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和楚後搶人,只得拱手相讓,向謹也由此名噪一時。

所有人都以為向謹日後會是三皇子手下的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誰知到頭來竟又轉了一道手,這炙手可熱的年輕翹楚最後竟便宜了最年幼的四皇子。

夜雪薰既和莫染同住一院,莫雁歸自然也就和向謹抬頭不見低頭見。兩人都不是特別自來熟的性子,見面不過互相點頭示意便罷。莫雁歸一開始只覺向謹為人溫和沉穩,事事都能為主子安排妥帖;可這幾日相處下來,他就覺得越來越不大對勁。

——這位流冬營統領越來越懶散,彷彿一開始那副一本正經的拘謹模樣只是為了給主子撐氣勢,等小皇子逐漸適應了北府的生活,尤其是和莫染親近起來之後就懶得再費力裝深沉,逢人就是一張和和氣氣的笑臉,可除了小皇子之外,誰也使喚不動他。教習講課時,同為近侍的莫雁歸守在小書房門外,向謹卻能上屋頂曬太陽,曬著曬著還能打個盹,還要小皇子放課了喊他起來。

不僅是他本人,就連他帶領的流冬營也都不怎麼務正業,除了日常訓練和輪值護衛之外,其餘時間大多蹲在營裡玩牌摸魚,安安分分地自得其樂。夜雪薰對此視而不見,從主子到侍衛都彷彿已經在頤養天年,就差拎著鳥籠上街遛鳥了。

一個皇子對自己的近侍如此縱容,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主僕關係偏重明顯;可若說向謹是在刻意怠慢,欺侮小皇子年幼不懂事,他對小皇子又是真的有求必應、無微不至。

他越是這般漫不經心,莫雁歸便越覺得他深不可測,越不敢放鬆警惕,懷疑他是在扮豬吃老虎,憋著一肚子壞水。

向謹依舊是一臉淡淡的笑意,毫無預兆地問道:“你怕我會去和皇后娘娘說道世子的不是?”

他的目光溫潤如雨,看似無辜無害,卻似乎能在不經意間滲透到人心深處,洞悉那些見不得光的陰暗想法。

莫雁歸被看穿心思,卻也並不掩飾,懷疑得坦蕩直白:“向統領本有大好前程,如今卻要耽在這崇山雪嶺之間,難道不會不甘心?”

向謹倒是脾氣好,聞言也不過莞爾一笑,“所以我應當一邊假作忠誠,一邊千方百計找北府的錯處,好回去稟明娘娘,換取回到皇城的機會?你是在看不起我們流芳臺嗎?”

他語氣和緩,措辭卻更加直白,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反倒讓莫雁歸無法接話了。

“倒是你這個小侍衛……”向謹微眯著眼,似笑非笑地嘖嘖道,“你自己生在這崇山雪嶺之間,不以戍守邊關為榮,反倒覺得沒前途?”

“我……”

他這分明是偷換概念,流冬營來北境又不是戍邊的;可若是再要辯駁,難免就變成諷刺小皇子前途黯淡,更加犯忌諱。

莫雁歸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冷著臉把頭扭到一邊。

向謹比他也大不了幾歲,可大抵是在貴人身邊待得久了,性子老成得近乎滄桑,太少見到如此真性情之人,心下便多了幾分好感,一股子對後輩的慈愛之情油然而生。

在這崇山雪嶺之下,有些不能在皇城中說的話,也似乎沒那麼難出口了。

“娘娘於我有知遇之恩,但那並不意味著我就非要為她的三殿下效力。”向謹平靜道,“三殿下他日必非池中之物,卻也註定了要走一條荊棘之路。將來功成名就,身後必然踏遍白骨。”

莫雁歸心中一突,又聽他道:“我自然沒資格挑主子,主子選擇的路,我也必然全意跟隨,但那並不代表我就喜歡。”

他喝了一口紫山芋粥,陶醉又滿足地嘆了口氣,“我這個人胸無大志,陪著我家小殿下在崇山雪嶺裡喝粥曬太陽,正合心意。娘娘也算是成全了我這把懶骨頭了。”

莫雁歸瞪著眼,滿臉都是不相信,“你在流芳臺那般出類拔萃,難道就為了能喝粥曬太陽?!”

“有何不可?”向謹大笑,“我原還以為殿下會心中鬱結,可如今他也挺自在的,豈非皆大歡喜?這都要謝謝世子。”

他望著小皇子與世子談笑,半真不假地調侃道:“莫說是給世子當弟弟,只要殿下自己願意,便是當媳婦兒,我也祝他們百年好合。”

莫雁歸:“……”

向謹不再理他,捧著空了的粥碗,笑眯眯地去找招待的牧民,歡快喊道:“阿爺,我還要一碗!”

隨他同來的四個流冬營侍衛也一起一擁而上,把端粥的老牧民圍在中間,你一口我一口地討食分粥,徒留一個目瞪口呆的莫雁歸在原地,簡直無語凝噎。

…………

等所有人都吃飽喝足,煥然一新的南宮秀人才從帳篷裡跑出來,又是個高高興興的小可愛了。

車隊重新出發,將將入夜時才到牧區驛館。

這一片的牧區對遊人開放,驛館再往北才是真正的北府軍用重地,嚴禁無關人等進出。在這裡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出發,午前便能到達野蹤營。

東北四郡的富人權貴在這個時節多喜歡來草場踏青,驛館接待得多了,經驗豐富,專門在後方闢了一片小小的羊圈,供遊人看個新鮮。今日因為有貴人要出行,提前清空過牧區,是以才未遇上其他遊人。

開春新生的小羊羔子最受小孩子歡迎,這一點看一下車就衝進羊圈的南宮秀人就知道。小少爺逮著小羊羔子上下其手,薅得不亦樂乎,看得那照顧羊圈的小牧羊女敢怒不敢言。好在羊羔溫順,小少爺也沒什麼手勁,由緹奈陪著玩了一陣,滾了一身羊毛和草屑後就心滿意足地進了廂房。

夜雪薰拉不下臉和南宮秀人一起去羊圈裡打滾,只在柵欄邊趴了一會兒,離開時眼神頗有流連。莫染看在眼裡,心裡便有了計較。

牧民會用剩餘的毛料製成布偶售賣,莫染看不上那些粗劣的,私底下去找牧羊女,讓她剪點最柔軟的羊羔毛,給夜雪薰做一個最上等的。他有私心,不想給南宮秀人也送個一樣的,就不好去找麗莎夫人;想了一圈,最後只能偷偷找向謹幫忙。

向謹慷慨地借了他一錠整銀,雖未多問,可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卻看得莫染渾身發毛,敷衍兩句就跑了,全拿去給牧羊女當了封口費。牧羊女看在錢的份上,忍痛割愛,薅禿了半隻羊羔子,小一個時辰就趕製了一隻巴掌大小的羊羔布偶。應莫染“獨一無二”的要求,特意縫得圓肚短腿,咧嘴吐舌,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肚臍眼還是個凸起的毛絨球,醜得別有一番韻味。細密的羊羔毛柔軟又紮實,尤其是飽滿的羊屁股,白絨絨一團,捏起來手感極佳。

莫染對牧羊女的手藝十分滿意,端起十二分的世子架子把她誇了一通,再威逼利誘她不許外傳之後,便揣著布偶,做賊一般摸進夜雪薰房裡獻寶。

夜雪薰抱著這意外之喜,一邊愛不釋手,一邊嘴上嫌棄:“好醜啊。”

莫染佯作不悅道:“嫌醜就算了,我給你的小伴讀去。”

夜雪薰自是不肯,兩人作勢打鬧一陣,莫染才忸忸怩怩地說是偷偷喊人做的,只此一個,別無二家,讓夜雪薰別告訴旁人,特別是南宮秀人。

夜雪薰雖覺有些對不住小少爺,但更抵擋不住這種不講道理的特殊優待;第二日清晨出發時果真鬼鬼祟祟地藏在衣襟裡,結果發現南宮秀人車廂裡堆了一大摞布偶,說是要送給他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和小摩姐姐,給南宮顯的那隻尤其巨大,在一眾小布偶中鶴立雞群,明晃晃地昭示著小少爺那偏到天邊的心眼。

夜雪薰那點可憐的愧疚心頓時就沒了,抱著他的小丑羊,大搖大擺地上了車。

他這隻布偶最獨特之處就是那對大小眼,此時被他按在胸前,倒也看不出和南宮秀人那一車量產貨有何不同。沒人想到堂堂北府世子會偷摸幹這種厚此薄彼的勾當,只有向謹若有所思,驚奇於自家小殿下竟會對一隻布偶如此上心;轉頭又看見一臉得色的莫染,終於恍然大悟。

莫染迎上他揶揄的眼神,惱羞成怒;但畢竟欠著他的錢,只能色厲內荏地回瞪一眼,逃竄上車時耳尖都是紅的。

向謹逮著跟出來的莫雁歸嘖嘖感慨:“莫世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莫雁歸一臉莫名其妙,懶得和他掰扯,繞到麗莎夫人的車前,詢問過後便吩咐出發,也不來跟莫染的車駕,故意把向謹扔在後頭。

向謹悠哉地打馬前行,迎著遠處的耀雪晨光,微眯的雙眼中笑意盎然。

——也就只有這樣一方水土,才養得出如此率性可愛之人。

這日依舊天晴,但許是接近雪山腳下,晨間陰冷,草枝上夜露未散,呼吸時甚至隱有白息。莫染冷得直打寒噤,抱著壺熱羊奶嘬得興起;夜雪薰身上卻散發著絲絲熱意,稍微靠近一些就能感受得到。

莫染心知多半是他那所謂的熱毒使然,識趣地沒開口相詢,人卻默默往他身邊挪了挪,心安理得地拿他當暖爐。

夜雪薰似乎有些精神懨懨,一手悄悄揉著自己的肚子,眉頭越蹙越緊。莫染見狀問道:“你不舒服?”

夜雪薰抿了抿唇,搖頭答道:“可能是有些水土不服吧。”

莫染沒太在意,只當他是吃多了不消化,把手裡的奶壺放到一邊,“那我給你揉揉。”

也不等夜雪薰同意,一隻手就覆到了他的腹部,剛好是在肚臍的位置;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被熱羊奶捂了一路的手心竟都能感覺到那高熱的體溫。

“……你身上一直都這麼燙的?”

之前幾次握他的手,雖也燥熱,但至少還勉強能算是正常人的範疇;可眼下他腹部的體溫已經與高燒無異,也不知是他腹部本就熱過其他部位,還是這短短几日間,體溫又升高了。

莫染心中震驚,手下不由就用了幾分力,指根處卻意外地硌到了什麼硬質物件,雖然很小,但觸感明顯,也絕非是衣釦飾物一類。他咦了一聲,剛想順勢確認一番,夜雪薰突然翻臉,一把拂開他的手,臉上慍惱夾雜著慌亂,深吸了幾口氣,避重就輕地轉移話題道:“我肚子上是體溫最高的地方,平時就很燙,你別摸了。”

說著還把那醜羊布偶擋在肚臍上,就這樣抱著閉目養神。

莫染訕訕地哦了一聲,不敢再動手動腳,心裡卻惦記著那件奇妙的小硬物,但看夜雪薰的臉色,也不好意思追問。

兩人各懷心思,就這麼一路僵著。

車隊向北而行,沿途已少見牛羊,反倒是鷹鳴聲愈發頻繁嘹亮,與昨日的氣氛截然不同。這一帶是延北軍跑馬放鷹之地,南邊的牧區雖欣賞不到駿馬奔騰的場面,卻時常能見雄鷹振翅翱翔;尤其是清晨時分,巨影浮掠,鷹鳴四起,懾得公雞都不敢打鳴,因此這一區域被牧民們形象地稱之為“鷹區”。

昨日還一直跟隨的虎戈大早就不見了蹤影,多半都是回到了熟悉之處,自己撒歡去了;頭頂上的鷹鳴聲時遠時近,相互呼應,也不知哪一個會是它。

沿途遇到三批巡查的騎兵隊伍,麗莎夫人一一慰勞犒賞。車廂外各種聲響不斷,廂內卻始終寂靜無聲。

所幸路程不遠,兩個時辰後便到達了野蹤營。

野蹤營並非作戰部隊,人員配置很少,營裡馴養的獸類數量比人還多,卻絲毫不見雜亂,亦不聞野獸嘶吼,甚至沒有太多獸類該有的腥臭味,足可見其管理之嚴謹,更體現了北府對野蹤營的重視程度和投入水平。

馬場隸屬野蹤營,但馴馬需要更大的場地,也不適合與這些食肉的兇獸養在一起,距離營區尚有小半日路程。莫染往日至少都要在馬場耗上一整日,是以今日只在營區,明日再上馬場。

野蹤營統領名叫朱勵,兩年前剛剛上任,年歲不大,不過三十出頭;但許是常年與野獸打交道,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粗獷狂野,體格健碩,虎背熊腰,還蓄了一把茂密的大鬍子,笑起來聲如洪雷,非常符合旁人印象中“北境男兒”的形象。

他與莫染也算是老相識了,平時招待起來都很隨意,但此次有小皇子在場,他便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警惕——小皇子不懂門道,最多不過看個熱鬧,可誰知他身邊會不會藏著某些有心人?

重央立朝百年,這還是第一次有夜雪氏的嫡系子弟踏足莽山郡;雖是情況特殊、理由正當,可誰都能明白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朱勵不敢怠慢,大早就親自帶人在營前等候迎接。

莫染先前踩了夜雪薰的線,難免心虛,親自扶著他下了車,小聲問道:“你真的沒事?”

夜雪薰這會兒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反應過激,反倒欲蓋彌彰,引得莫染懷疑;正想著如何破冰,莫染先遞了臺階,他也就順勢撿了,主動牽住莫染的手,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揭過了車上的不愉快。

他的手也的確不似腹部那般高熱,莫染放下心來,拉著他和朱勵寒暄幾句,便進了營中。

營裡除了最多的雪獒和獵鷹,還有狐狸和貂,甚至還有小野豬;據說這類動物的嗅覺更勝犬類,能夠更加精準快速地在茫茫草原和雪山中追尋敵蹤。但這些動物無一例外都很兇悍,哪怕是一臉痴呆樣的貂,張嘴也是兩排尖牙,與驛館的小羊羔子不可同日而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南宮秀人再撲進獸圈裡到處亂摸。麗莎夫人下車前再三叮囑,小少爺也是個怕死的,乖乖讓緹奈抱著,只拿一雙賊溜溜的圓眼四處打量。

馴養獸類是一套複雜又繁瑣的流程,營區也由此劃分為數個片區。幼崽的餵養、出窩後的馴化都有專人負責,生病受傷亦有最好的獸醫治療,甚至不同品種和生長階段的飼料都有專人調配。年老或傷殘退役的,野蹤營會接回來養老送終;不幸犧牲的,還會為其立墓,記錄生卒年月、品種血統、飼餵者的姓名和生平功勳。可以說在野蹤營裡,這些訓練有素、對人類助益良多的獸類的待遇與軍人戰士無異,每一隻都被養得筋肉虯實、皮毛油亮,威風程度亦不下戰場上的百鍊將軍。

可以馴化的獸類自然聰慧通人性,但畢竟不通人語,想要與它們達成彼此信任絕非易事。短短數月的馴養週期裡,既要讓它們保持野性,不過分親近依賴人類,又要讓它們聽從指令,不無故攻擊無辜,就更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專業素養。更重要的是——用朱勵的原話說,要有愛。

在這方面,野蹤營無出其右。

朱勵再是對小皇子一行懷有防備,可說到自己的職責所在,還是忍不住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那些獸類在旁人眼中都是同樣的眼睛鼻子和一身毛,他卻能準確叫出每一隻的名字,活脫脫一個慈祥老父在炫耀自家的孩子,連莫染都插不上話。

一路往營區深處走,穿越數個獸圈,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訓練。見那些牙尖爪利的獸類在簡潔的手勢指令下奔躍騰挪、攀高伏低,一個個都大開眼界、目眩神迷。

夜雪薰一時眼饞,抓著莫染悄聲問:“我可不可以也要一隻雪獒?”

莫染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回頭你自己去挑。不過別帶回丹麓,就養在我家,我幫你照顧。”

夜雪薰頗覺遺憾,不過想來在皇城裡養兇獸也確實不大合適,遂點頭答應。

朱勵看在眼裡,心中得意,正好逛到了狐貂的片區,剛準備聲情並茂地誇獎一番這類動物的聰敏美麗,南宮秀人卻突然笑道:“這個我認識!爹孃的大氅斗篷都是這個做噠!”

朱勵臉色驟變,可就算不是小少爺身份高貴,他也沒法衝著一個四五歲的孩童發火,憋屈得一把大鬍子都在發顫。

冬日裡天寒地凍,少不得要靠貂裘狐氅來禦寒,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但在野蹤營裡,當著一群狐貂和它們的“老父親”的面說這些剝皮製衣之事,實在過於殘忍了。

小少爺不諳事,麗莎夫人卻尷尬至極,硬著頭皮挽回道:“小秀秀,這些狐貂和用來製衣的那些可不一樣……”

南宮秀人歪著腦袋問道:“哪裡不一樣?”

“自然不一樣。”朱勵冷笑著搶道,“就好比同樣為人,小公爺光鮮金貴,而我等粗鄙之人就只配與野獸為伍。我野蹤營裡巡邊退敵的益獸,在貴人眼中也不過就是件衣裳!”

南宮秀人似懂非懂,卻看得出朱勵動了怒,又不明白自己哪裡做得不對,只能委屈巴巴地看著麗莎夫人。

麗莎夫人也欲哭無淚,雖是南宮秀人冒犯在先,可朱勵這話也委實過於尖銳,未免顯得有些氣量狹小。她性子純善,最怕這種兩頭不是人的情況,暗怪莫塵不陪著來,教她一個人左右為難。

無辜的延北王一邊批著堆積成山的軍折,一邊不住打噴嚏,好好的軍折都被甩成了墨梅圖。

最後還是莫染解的圍,小世子擺出他父王的架勢,踮腳拍拍朱勵的肩膀,老氣橫秋地說道:“好了,你和他計較什麼。去看看今年生的幼崽吧,我給小暖聞挑一隻回去養。”

朱勵沒了興味,也懶得再費力與這些皇城裡的權貴子弟對牛彈琴,冷著臉帶他們前往飼餵幼崽的內營區。

雪獒體型龐大,腰桿比人還粗,直立起來比人還長,一口尖牙能直接咬碎半個人頭,可剛出生的幼崽也不過一捧大小,肉嘟嘟、粉嫩嫩的,閉著眼睛、耷著耳朵,窩在母犬身邊奶聲奶氣地嗷嗷叫喚,努力挪動短小的四肢,試圖在母親肚皮上找一個吃奶的好位置。

母犬用蓬鬆的大尾巴護著自己的幼崽,挨個給它們舔腦袋,舐犢情深的畫面看得每個人都心頭髮軟。

南宮秀人興奮地大叫:“是小狗狗!”

朱勵餘怒未消,忍不住就想打擊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少爺,教他知道點世間險惡,免得總口無遮攔,於是陰惻惻地說道:“小公爺別看這些幼崽這會兒可愛,再大一點就要面臨優勝劣汰。體格不壯的、體質不好的、身體有缺陷的,成不了獵犬,就只能丟出去自生自滅。弱肉強食,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則,我野蹤營就更是如此。”

他指著一隻被擠出窩外的小狗崽,淡淡道:“像這種從小就吃不到奶的,生來就是被淘汰的命。”

這話倒說得不錯,野蹤營也的確是這般遴選優質獵犬;可在這種時機下說出來,未免有些惡意。朱勵大抵也是在獸圈裡待得久了,少跟人打交道,性子耿直得過了頭,完全不知“委婉”二字如何寫。

更過分的是,朱勵言者無心,小少爺聽者也無意,唯獨夜雪薰被結結實實踩到了痛腳。

莫染越聽越覺得心下發涼,什麼“優勝劣汰”、“弱肉強食”、“從小吃不到奶”、“生來就是被淘汰的命”,豈非是在赤裸裸地影射這個被髮配到邊境來的小皇子?

他吞了吞口水,小心地覷了一眼夜雪薰的臉色,就見他面無表情,嘴唇緊抿,桃花眼裡寂冷無光,恍若北嶺最深處的皚皚雪原。

莫染頭皮一炸,跺腳罵道:“又不是外面沒人管的野狗,吃不到奶不能喂嗎?!這麼大一個野蹤營,難道連只狗崽子都喂不起?!”

“世、世子……?”

朱勵被自家主子當場打臉,一時愣在原地,呆若木雞。

夜雪薰抬頭詫異地看他一眼,神情略有鬆動;莫染見此行有效,越發蠻不講理,不好對著朱勵發作,就指著獸圈裡的小飼養員破口大罵:“說的就是你!沒看到你的狗崽子吃不到奶嗎?幫它一把你手會斷嗎?我要你何用!”

“還愣著幹什麼!把它抱過去吃奶!現在!立刻!馬上!讓它吃奶!”

小飼養員莫名被罵,一張臉都苦成了茄子色,只得頂著母犬護犢的低嘶威脅,小心翼翼地在幼崽堆裡扒拉出一個坑,把那落單的小狗崽塞了進去,看著它吃上了奶才戰戰兢兢地過來複命。

莫染這才滿意了,一手攬著小皇子,另一手豪邁地指著那隻狗崽,對著朱勵一錘定音:“給我好好養它,要養得比這一窩裡其他崽子都壯!兩個月後,我來接它陪小暖聞上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