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魁就職壽光縣令,帶家眷赴任,途徑壽光縣城北羊嘴小鎮,小女婉蘭停在一家店鋪前住腳不走,大家看時,是一家“千古一鏡”的鏡行。
唐賽兒催促道:“妹妹快走,休要在這裡消弭時光。”
唐婉蘭像沒聽見一樣,走進鋪子,拿起一面“海獸葡萄鏡”仔細端詳起來。
店家一看有了主顧,笑盈盈過來搭訕道:“姑娘好眼力,應當是個識貨的。”
唐婉蘭道:“俺爹爹的鏡子不比你這裡少,葡萄紋,瑞獸紋都不稀奇,只是這面鏡子,像是介於二者中間,倒也少見。”
店家仔細打量了她一番,點點頭道:“難得,姑娘能從中看出異樣,已是非常了得的了。就算玩鏡老手,也未必一眼就可認出。葡萄紋盛行於唐,瑞獸紋盛行於六朝,而這件寶貝,是西域異國上貢給武則天的,故而帶著異域風情,如此寶物,不可多得。”
唐賽兒見她鑽進店裡不走,氣不打一處來,嗔道:“古董娘娘,你倒是走也不走,爹爹要去赴任,怎經得起你這般磨磨蹭蹭,豈不延誤了任期。”
唐魁夫婦久等不見兒女出來,唐魁無法,只好進店看個究竟。
唐魁道:“眼下時刻不早,何故不走了?”
唐婉蘭一見唐魁進來,高興道:“爹,我看這是件寶物,索性買了回去。”
唐魁好鏡不假,今日可有要事在身,耽誤不得,見婉蘭和自已一般,痴戀上鏡子不走,既好氣又好笑,便道:“爹爹也是喜歡,不過身上並無閒錢,等一切安排妥當,親自來買,決不食言。”
店家道:“令愛眼光獨到,能從百面鏡中看出異樣,好生令人佩服!不是我吹牛皮放大話,青州府地界,再找不出第二面來。”
唐魁見說,斜眼看了鏡子一眼,道:“盛唐精品,價值定是不菲,不知店家要價幾何?”
店家道:“要是個不識貨的,要他萬貫也不為過,客官若要,九千貫回個彩頭,就算六千貫!見到心儀寶貝,放不得手,一旦日後為他人說得,豈不抱憾憂傷?”
唐魁道:“物有所值,價格倒在其次,只是囊中羞澀,很有些不便。”
店家笑道:“家有千萬,也有一時不便,這話我信,只是這寶貝,怕是要歸他人之手了。”說著,便從婉蘭手中接過鏡子,小心翼翼地放歸原處。
唐魁苦笑一聲,也不言語,手牽著婉蘭,踏步出了店門。婉蘭好生不忍,屢屢回頭,看向那面鏡子。
唐魁到任兩年多,因忙於公務,也忘了買鏡之事。這年,一場瘟疫流行,青州府下轄各州縣,數萬人被瘟病奪走生命,婉蘭也是不幸,沒能躲過,得病不愈而死。
婉蘭不幸病亡,一旁哭昏了婦人張氏。唐魁,唐賽兒也都悲慟失聲。
婦人哭道:“我兒不及成年,舍親而去,老天無眼,竟不能留住我兒性命。可憐你生不能享受榮華,死得如此悲切,怎不讓人痛斷肝腸......”
唐魁忍著悲痛,愧疚自已平日裡照護不周,沒能顧及女兒,落得個陰陽隔世。他為婉蘭置了個上好的漆棺,親送女兒靈柩,回鄉安葬。
一行人出了壽光地界,途經黑風山時,突然狂風呼嘯,猶如狂野的猛獸,咆哮著席捲而來。陰雲密佈,頃刻間瓢潑大雨傾盆而下,一行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澆了個透心涼,衣衫盡溼,全身溼漉漉的,就像一隻只落湯雞。眼看靈柩不能行進,大雨不歇,唐魁等人只好置漆棺於道旁,人躲在危崖下勉強暫避。
兩個時辰過後,雖然雨過天晴,但大路泥濘,到處一片水茫茫。唐魁一家無計可施,守在靈柩旁黯然傷神。
突然,山側不遠處,三條人影正疾步向這邊趕來。
婦人愕然道;\"莫非是些強人,趁著雨天,好下手搶劫!”
唐賽兒仗劍在手道:“俺娘不要擔憂,當真遇到強人,那也不怕。”
婦人道:“我兒有些本事,不畏強賊,但他們人多,你一人如何與他們鬥?”
正說話間,三人已走到跟前。只見三個男子,渾身溼漉漉,手中都提著寶刀兵刃,模樣甚是急切。當先一人,身高修長,臉色白淨,二十五,六歲年紀,操一口地道的莒州口音,只聽他當先開口道:“列位鄉情,恕在下冒昧問一句,可曾見一年輕貌美的女子打此經過?”
唐魁見幾人並無惡意,警惕的心便放了下來道:“適才一陣大雨,澆得天昏地暗,人人唯恐躲之不及,哪有個冒雨穿行的?小官人說笑了,如何會有行人經過?”
唐賽兒冷冷道:“爹爹不要理會,分明是來使奸行詐的,別說女子,男人也不見有人打此經過。”
三人相互對視,露出愕然神色。
其中一人道:“說來老伯不信,那女子確確實實是在雨中穿行,我三人冒雨一路追她,足足奔跑五,六十里,誰知天一放晴,轉過崖便不見了蹤影。這裡沒有旁道可通,不經此處,難道她會上天入地不成?”
唐魁半信半疑道:“看你三人這般急匆匆追趕,貌似不會假話,誰家女子有這本事,能在雨中來去自由,這......有違常理呀!”
男子見唐魁不信,便說出一段緣由來......
無話則短,有話則長,這件事還須從頭說起。
男子姓林,名燦,祖籍莒縣東莞鎮大沈莊,和南北朝文學巨匠劉勰同村。林燦兄弟五人,排行老三,故而人稱林三。只因家境貧寒,他八歲便別過父母,給石樓山白蓮道人百里雲做了道童。
相傳有巢氏為伏羲之後,大庭氏十傳為有巢氏,居石樓。先民“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起源於莒地,其先祖有巢氏,便是棲居於屋樓一帶的莒地先民,石樓山因以得名。
林燦勤奮好學,武功,道法,盡得百里雲真傳,十六歲起隨師各地傳教,歷十年,已是白蓮教中的佼佼者。
成祖即位後,在北京大興土木,修建皇宮,所用木料多采自南方各省。遣大臣吏部侍郎師逵,在湖南役使十萬民工入山採木,伐木、運木,喪生林道者有兩三萬之眾。
林燦走永新,奔忻城,至潯州、桂州、柳州,南陽,湘潭等地傳教,這些地方,也都先後起義抗明,可惜均以失敗告終。
林燦在湘潭,耳聞目睹了師逵嚴苛殘暴,民夫不堪其苦,怨聲載道。林燦力勸李法良揮戈而起,就地起義。應役伐木民夫半數加入義軍,起義軍轉戰江西安福,遭明軍殘酷屠殺,李法良再轉至吉水,兵敗被俘而亡。林燦在吉水遁入林中,僥倖逃脫。
林燦不敢走大路,盡撿僻靜小道而行,歷時兩月,來到瓜洲境地。這日近午間,烈日當空,他從瓜步鎮上了瓜步山,找一塊乾淨的大青石坐了,觀望大河風景。
歷朝歷代名家,不知有多少在此留下瑰麗詩篇!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長相思》一詩,卻極盡幽怨悽婉: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這裡景色如何?明·郭第有詩《出揚子橋喜見江南山色》道得好:
小艇淮南道,經過無限情。可憐揚子渡,不見海潮生。
水斷瓜洲驛,江連北固城。漲沙三十里,樹杪亂山橫。
林燦走得累乏,正要昏昏睡去,一陣打鬥嘶吼聲將他驚醒。他抬頭循聲望去,一位白髮蒼蒼,佝僂駝背的老頭,被赤發紅衣男子和青衣婦人前後夾擊。老頭步幅甚緩,男女卻是走動靈活,繞錢繞後地圍著老人,狠招頻出,絲毫不留情面。
老人卻才擋住男子迎面一刀,手中柺杖不及抽回,背後婦人長劍隨即到了。老人無法躲讓,駝背上重重捱了一下。
林燦見老人吃了虧,禁不住叫道:“啊呀不好!”便飛身撲了過去,手中長劍一抖,一道寒光劃過,劈向青衣婦人。青衣婦人旋臂反劍撩格,“倉朗朗”兩劍相交,林燦內功雄厚,招式霸道,青衣婦人長劍脫手,飛出二三十丈遠。
青衣婦人被震得虎口發麻,手臂痠痛,“阿育”怪叫一聲,轉身欲走。林燦早已飛起一腳,正中青衣婦人腰跨,將她踢飛丈許,跌落在草叢。
赤發紅衣男子大怒,舍了老人,舉刀直取林燦。林燦絲毫不懼,躍步側身,讓過刀鋒,接著手腕一抖,悠爾一劍遞出,徑刺對方咽喉。
這招閃電一般,去勢甚疾,眼見劍尖刺到,就要洞穿咽喉。赤發男子回手不及,躲無處躲,情急之下仰面向後,轟然倒地,避過劍鋒。
林燦也不再攻,不料老人卻不放過,柺杖力劈,“啪——”一聲,擊中男子肚腹。男子嗷叫數聲,貼地一陣翻滾,不一時便化作一紅狐,伏地哀嚎,祈求得生。
林燦大驚,正欲向老人問個明白,卻見老人再次舉杖,就要了結紅狐性命。
林燦伸手一格,柺杖走偏,狠狠砸在地上。林燦道:“老人家,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一條生路!”
老人惡狠狠道:“放不得,壯士有所不知,這兩個孽畜,一個是紅狐所化,一個是蛇精修成。數年來,殺死我的兒孫數以百計,我今日來,就是要為死去的兒孫討還公道。你要是心慈手軟,留下孽畜,日後還是要殘害生靈。”
林燦道:“有這等事?”
老人轉身指向青衣婦人跌落處道:“壯士若要不信,再去看她......”
林燦看向草叢,青衣婦人果然也是現出原形,是一條身長五尺有餘的大青蛇。只是被他踢傷,不能捲曲盤繞,拉長身子伏地不動。
林燦道:“老人家,即是你兩家的恩怨世仇,在下也不便插手,林燦就此別過。”
老人點點頭道:“難得壯士俠義相救,如你這般知分寸,懂禮數,有信義,明是非的,普天下已不多見,難得!難得!壯士請便!”
林燦別過老人,信步下山,身後傳來“噼啪”杖聲,想必紅狐,青蛇俱不得活了。他便加大腳步,頭也不回,往山下走去......
林燦來在江邊,看江面波濤洶湧,心緒也跟著波瀾起伏。正待要走,不知什麼時候,老人也來在江邊。
但聽老人言道:“壯士慢走,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來。”
林燦心中不免有些驚訝,轉過身來道:“老人家......”
卻見老人已躍入江中,踏著湍急激流,穩穩行走,身尤不沉,至江心突然消失不見。
林燦很是驚訝,以為自已看錯,揉揉眼睛再看,唯見滾滾河流,不見老人蹤影。
林燦見老人踏江行走,大異常人,也是咄咄怪事,心中思忖:“觀老人,能與紅狐,青蛇交惡,不是河精,也應該是個水怪。”
正思緒間,水面忽然泛起一陣旋渦,隨著江面一道金光閃過,一頭巨龜鑽出水面。巨龜游到岸邊,朝著林燦頻頻點頭道:“壯士不要驚慌,我居此河間已愈九百年,適才多虧壯士出手搭救,才留得這條老命。今有一物贈於壯士,還情笑納。”
林燦這才如夢方醒,心中道:“林燦呀林燦,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看老人駝背,也該測出他的身份。”
巨龜匍匐岸邊,背上馱一銅鏡,日光下波光粼粼,分外奪目。
林燦有些憂慮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這鏡子......如何受得?”
巨龜道:“壯士權且收下,萬勿推辭,此鏡不是平常之物,我居河中幾百年,見到的寶物不少,能讓我看上眼的,也僅此一件。緣分自有天定,非人所能定奪,你若不受,我將它埋入深沙,永無出頭之日,豈不可惜?”
林燦推卻不過,只好取過銅鏡,心甚歡喜,抱拳道:“老人家一片盛情,卻之不恭,也罷,林燦厚顏了。”
巨龜見他收下鏡子,道一聲:“這就是了!”身子一滑,隱入江水。林燦對著江河,抱拳一揖,江銅鏡別繫腰間,沿河觀山看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