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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十五貫”與“鼠”

跟先師學測字,很是枯燥乏味,先師告誡:“測字不能拘泥於成法,要看,要悟,要在生活中去觀察。字的精髓,有可能在深藏在浩瀚的書文裡,有可能就在在雞毛蒜皮的小事裡,或許在熱熱鬧鬧的古戲裡......”

戲裡面也有測字,這我打小就知道,只是有一件,只知道是測字,卻不明白如何測,說白了,就是不明其理,不解其意。

小時候,最盼的莫過於看大戲。當今的年輕人都追星哩,那時的農村人,一樣的追戲呢。鎮上一旦有戲,四鄉八鄰,三溝九岔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蜂擁而至。就算相隔一二十里,也不嫌辛苦,那場面,要多壯觀有多壯觀,碰到人群高峰,感覺要把戲場擠破。

離我家最近的鎮,叫小川鎮,因為人窮地方小,很難請到大戲班。省呀市呀的夢都不敢夢,最輝煌的一年,請到縣裡的劇團,唱了八天八夜。據說本應是六天,因本鎮人太過熱情,場場爆滿,感動戲班團長,另加了兩天,這讓鄉民們過足了戲癮。

小川鎮也有戲班,每年正月,都會上演,日期一般都選在十五前後。不過,你要是沒看過大戲,看小川鎮戲班的戲,還覺得它是戲,一旦看過別處大劇團,一比較,感覺小川鎮的戲又不像戲。

缺演員,少行頭,道具音響器材,都不新鮮,看久了,很是乏味。有一年,小川鎮唱了四天四夜的戲,其實只算兩本戲。晚上演的是《鍘美案》,白天唱的是《十五貫》,當地人笑稱:“小川鎮,戲不全,唱來唱去鍘美案;小川鎮,沒事幹,天天演的是十五貫!”

小川鎮在大西北,《十五貫》自然是秦腔。

劇中有一折戲,婁阿鼠測字問卦,蘇州太守況鍾對它大灌迷魂湯,很是精彩。戲本非真,測字之說更是文人巧書,然巧有巧的好,巧有巧的妙,正所謂無巧不成書是也。

這折戲,秦腔戲種名為《訪鼠》,崑劇中名為《訪鼠測字》。

《十五貫》又名《雙熊夢》,為崑劇傳統劇目,清初朱素臣所作。講的是宋代(也有人說是明代)無錫縣肉鋪老闆尤葫蘆借得十五貫本錢作生意,他對女兒開玩笑說是賣她的身價錢,女兒信以為真,當夜逃走。

深夜,賭徒地痞婁阿鼠闖進尤家,為還賭債盜走十五貫錢並殺死尤葫蘆,過後反誣告蘇戍娟犯了謀財殺父罪。戍娟出逃後,與不相識的客商夥計熊友蘭同行,鄰人發現產生懷疑,而熊身上正巧帶錢十五貫,於是兩人被扭送縣衙見官。知縣過於執聽信誣告,定成娟勾好夫、盜錢殺父之罪,判蘇、熊二人死刑。

監斬官況鍾覺得內中有冤,力爭緩斬。他詳細調查,發現婁阿鼠破綻,繼而又喬裝算命先生。套出婁阿鼠殺人的口供,最後將婁帶回縣衙,升堂問罪,澄清了黑白是非,使殺人者伏法,蒙冤者昭雪。

況鍾測字,就發生在婁阿鼠棲身的破廟內:婁阿鼠得知眼前是位算命先生,便報出“鼠”字問官司。況鍾測道:“鼠”字十四畫,(鼠本十三畫,卜卦時原字加一),為雙數,是為陰爻,鼠本屬陰,此為陰中之陰,故為幽晦之像。要佔官司,因鼠為十二生肖之首,因此為禍之首,是造禍之端。老鼠晝伏夜出,子時潛行,溜門潛戶,逡巡苟且,偷噬財物。老鼠久慣偷油,故被竊之家姓尤。你是“鼠”字,目下正交子月子時,看來事情要敗露。

婁阿鼠聞言色變,伏地哀求先生賜一破解之法。況鍾言道:“鼠善挖洞,盜洞匿身,“鼠”頭加一穴便成“竄”字,若能走動,可保萬無一失。鼠之首為“臼”,本是兩個半日合而為一,也就是一日之意;要走今日就走,等到明日,就算是兩日了,到時候只怕你想走也走不脫。晝伏夜出,才是鼠的本性,連夜走最妙。鼠屬巽,巽為東南,東南方去才好。鼠為子,子屬水,走水路最好。”

巽明明屬水,為坎,居北方位,為何說是鼠屬巽,巽為東南?

唯一勉強說得通的解釋,是婁阿鼠納音屬金,命宮在巽,宜在東南為佳,特別是坐東南而向西北。

不過,最初的崑劇電影中,況鍾說的卻是“鼠屬升,升屬東,去東南方才好。”這種說法的根據是,鼠為子,子為陽氣初升,陽氣遵循的是東昇西降的規律,因此,這種說法更具說服力。根據劇情來判斷,顯然“升”比“巽”的說辭更合理,要是說鼠屬巽,不管從哪個角度分析,都缺乏說服力。這種多餘的改動,反而給人以愈改愈拙劣的感覺。

然而,當況鍾做好口袋讓婁阿鼠鑽時,任何方位都不好使。

不難看出,“鼠”字之測,唯獨適合婁阿鼠,要是換成別人,斷難成立,世間婁阿鼠只此一人。

崑劇《十五貫》一經推出,引起極大轟動,甚至說是“一齣戲盤活了一個劇種”,此後,戲曲界紛紛效仿改編,秦腔,豫劇,越劇,京劇,晉劇,粵劇,綵綢戲,黃梅戲......

《十五貫》各劇種改編自崑劇,崑劇的前身是清代劇作家朱素臣改編的傳奇《雙熊夢》,《雙熊夢》的前身是馮夢龍《醒世恆言》中的《十五貫戲言成巧禍》,《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的源頭是宋元話本《錯斬崔寧》。

《訪鼠測字》一折,小說中無此情節,它的增加,給戲增色不少。

平常很少見到有人來測“鼠”字,我只知道先師測過一回。

一日,天剛矇矇亮,一位風塵僕僕的老丈來早找先師,說有要事問詢。聽老丈說:昨夜聽見老鼠打架,被老鼠擾動,也就一夜未曾閤眼。他思來想去,決定來先師這裡,問個禍福吉祥。

先師讓他寫個字,老丈便以“鼠”字相與。

先師言道:“你可是來問你兒子的安危?”

老丈非常驚訝道:“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兒子外出三年,一直杳無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心中思念兒子,但心中很是害怕,單怕他死在外邊,不願在人前提及。”

先師道:“這“鼠”為“兒”之頭,自然不是別人,是你兒子了。“

老丈見說,一時大急,連聲道:“先生,先生,你看我兒子他......是吉是兇?是死是活?”

先師道:“肯定是活了,這“鼠”去水,便是個“兒”字,不過,這水是反水,怕是會有些波折。”

老丈一聽兒子還尚在人世,很是歡欣道:“先生能知道他去了哪裡?何時可平安歸來?”

先師道:“川中有水,應在四川,不過,這川字,也是個反川,腳卻是拐了彎,折而向上,從卦位看,不離西北。或在山西,或在甘肅。用不著擔憂,不久就可回家了。”

老丈千恩萬謝地走了,後來,兒子果然在冬月的一個之夜歸家。

後來聽說,老丈兒子在川陝交界的一家深井礦中做工,不料井裡地下水走脫,當場淹死數人,老丈兒子雖然被水浸泡數小時,卻僥倖被救出。

曾經打趣問先師,這“鼠”渾身的汙點,都說鼠無腦,卻排在十二生肖之首,這是不是千古奇冤。

先師笑道:“世間萬物都有缺,不止是十二生肖,別說是鼠無腦,牛無牙,虎無頸,兔無唇,龍無耳,蛇無足,馬無趾,羊無睛,猴無腮,雞無腎,狗無味,豬無壽。人最大的缺,是人人不盡相同,比如有的人缺德,有的人缺心眼,有的人缺仁,有的人缺義......但你看看這些個動物們,雖缺可都保持一致。“鼠”有何不好?一日時辰子為首,十二生肖鼠佔頭,誰能改變得了?還說鼠無腦,無腦能一門心思地去偷吃?我看,它是聰明過頭了。你說這兒腦子,舅腦子,難道真的就是無腦嗎?”

後來,我刻意留意,世間有人會不會碰巧來測這個“鼠”字,終於有一天,聽說黃岩坡上卵石灘的壺卡先生,的確測過“鼠”字,而且測得奇準。

我迫不及待地去拜會這位壺卡先生,想從他口中得知,他是如何測“鼠”的。

我問他:“聽說先生曾給人測過“鼠”字,不知是真是假?”

壺卡先生道:““鼠”字我測過很多次,不知你要問哪一次?”

我心頭一驚,心想,眼前這位壺卡先生還是位測“鼠”大家。

我說:“就是你給一婦人,帶著一小孩,在大荒山測的那次。”

壺卡先生想想道:“已經過去兩年了,你要不提及,我差點就給忘了。那天我路過大荒山,見一婦人和一男孩,正跪在一個男人身旁哭哭啼啼,見我經過,她站起來攔住我的去路,哭訴道:“先生你救救我家親人,他往日跌倒,緩得一緩,都自會醒過來,這次倒下去足有半個時辰,還沒有轉醒,求求你,救救他把......”我又不是郎中,如何救得了他?”

我有些不解,便問到:“先生如何不施以援手,搭救搭救呢?”

壺卡先生有點不高興,言道:“你是怪我見死不救?看你也是個行走江湖的老手,如何也是這般見識!你能斷定,他們不會訛人,不會欺詐,不會使陷阱,不會設計個圈套讓你往裡面鑽?”

我心想,壺卡先生說得不無道理,都說人心叵測,不得不防,放眼望去,哪些才是好人呢?這年頭,人也是不能亂救的。把人救了,對方反咬一口,誣你加害於他,落得個百口難辯,就有些得不償失了。人是救活了,你卻被整個半死,賠你個傾家蕩產,也是平常之事,說說看,誰還願意去做這種傻事?怪不得有人說,如今好人都死絕了,要做好人,你得要有資本,做好人,行好事前,得事先掂量掂量自已有幾斤幾兩。

我趕忙道歉:“先生莫怪,我的確是不知內情!”

壺卡先生道:“話又說回來,你就是讓我救,我可得有那本事呀!我的平生所學就是測字,除此而外,治病救人,那是百屁不懂。我看她哭得可憐,就說:“你也別傷心過度,要是信得過我,姑且寫個字來,這人救得救不得,一猜便見分曉。”婦人止住哭聲言道:“他今年剛滿五十,屬鼠,我也寫不出個鼠字,你就看著辦吧。””

我說道:“的確,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也是難為先生了。”

壺卡先生舒了一口氣道:“我問那婦人:“這人是娃他舅?””

婦人臉色嚇得煞白道:“先生如何得知?我是前灣村人,嫁到涼水灣,可恨丈夫是個賭鬼,輸光家產不說,還把我娘倆趕出家門。我和孩子走投無路,才到孃家安身。可我哥是個暴脾氣,看著我倆不順眼,也是屢次趕我們走。這次一路追打,我和孩子一路逃跑,他便追到大荒山前,不甚在此處一跤跌倒,便再也起不來......”

壺卡先生接著道:“我聽著不忍,便說出測字情由:這個鼠字,卻長著一顆“舅”腦袋,再看下面,兩行眼淚,川流不息,怕是沒得救了。你要是信得過我,你就別再哭,趕緊料理後事吧!”

我心中好生佩服,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告誡,測字機峰最為要緊,關鍵時刻能夠迅速反應、冷靜思考,偶爾的靈光一閃,便是絕佳感應。壺卡先生對機峰的把握,也是恰到好處。

壺卡先生接著道:“唉,不管怎麼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都喜歡人好端端活著,不願看見平白無故地死去,那婦人還算知禮,衣兜裡掏出一把碎幣給我,我如何能要?不但沒要,我還把那一天的收成,全部倒貼給了她......”

我聽到這裡,對壺卡先生有些另眼相看了,由先前的佩服,變成由衷的尊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