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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土堡子”與“八抬”(14)

這是個要命的冬天。

寒冬要來,就是這麼迅速。水結冰了,地皮凍僵了,樹被風捲得只剩禿枝,人手上,腳上起了凍瘡......

這種冷凍天氣,是沒辦法收拾修繕房屋的,要動土,只能越過冬天,來春天暖才行。按八爺吩咐,丁世明,丁吉祥兩家房屋還算完好,騰出空閒,讓大家湊合著暫住。八爺的房子開了縫,住著漏風,用串懷的話說,就是像住在冰窖裡。八爺用半截草辮,混著亂麻塞住,也就勉強能住。

大路上看不到行人,小路上不也見人走動,無情的酷寒,硬把人束縛在家裡屋頭。

農村賴以禦寒的三寶:土炕,火盆,冬衣。可在那裡去找棉衣棉褲棉靴棉帽?

早些年,八奶奶一到冬天,滿坡滿屲的跑,把那樹葉,枯枝,草皮鏟來掃來煨炕,即暖和又持久。哪曾想,一夜西北風颳得,地皮像被揭過去一層,明明光亮,比那牛添了還乾淨。

土炕再也煨不熱,八爺整天抱著火盆不放,除了兩隻眼睛,身上,臉上,炕上,到處被柴灰染過,猛一看,好像穿一身灰衣。

八奶奶看著窩囊,罵他瘋癲了,八爺卻說:“你甭叫喚,有火總比凍死強。”

十幾天了,天天聽到的是死人得訊息,不是餓死,搖死,病死,而是凍死......

丁俊山抱著塊腰桿粗的核桃樹根,給八爺做火枕,八爺樂得半天合不上嘴。

八爺道:“有了這塊火枕,一冬怕是過了。只是火盆有點小,會被壓翻。”

丁俊山道:“往火盆中間放,不碰它,穩得很。”

八爺讚歎道:“哪裡尋寶哩,這才是塊寶。”

八爺強忍著不出門,他怕外面變化太大,自已看見,一時受不了。有訊息,都是侄孫們給他帶來。

八爺道:“丁家灣都這樣了,外面怕也好不到那裡去。”

丁俊山道:“搖死的不少,凍死的更多。平川裡出了件怪事,那是個平平整整的莊,沒山沒溝,沒有窯洞。可能有八九戶人,村裡房屋都沒倒,一莊人都被吞進地縫。據人猜測,可能是搖的時候都跑到空曠處來,不料地縫張開,把人全部吞沒。唯一沒跑出來的老太太,被凍死在炕上......”

八爺嘆息道:“老天爺要趕盡殺絕,不留活口!這叫躲無處躲,藏無處藏呀!”

丁俊山接著道:“八爺,還記得高家嘴嗎?”

八爺道:“小時候偷過高家嘴的梨。”

丁俊山道:“高家嘴怕是有神保佑咧,那個山嘴嘴從山上滑到山下,房沒倒,人沒傷,五六戶人呢。聽說有人一覺醒來,第二天才發覺不對勁......”

八爺搖搖頭道:“這就奇了怪了,這麼大的動靜,有人能躲過?”

丁俊山有點傷神道:“躲過的躲了,沒躲過的還是遭了殃。龐家窯兒全村住著窯洞,整個山都沉了,好幾十戶哩!”

八爺道:“咱張家堡子周圍都一個樣,也不知遠處還有沒有更嚴重的。都這樣了,有政府哩,咱就不來救哩?”

一月後,大東山鎮鎮政府來了第一批援助物資,據說是富紳鄉黨慈善家捐資捐助,張堡長病重缺席,無人認領,張家堡子三村沒有份。據領到物資的村民講,東西幾輩子都沒見過,有軍大衣,皮靴,棉帽,棉被......還有一部分,在運送途中被土匪搶走,因此,後來這一帶的土匪出沒,通常是清一色的軍大衣......

一月後,張家堡子三村受災狀況,被大東山鎮鎮政府如實地作了登記,鎮長也拍著胸膛說,只要救濟物資到位,家家有補助。後來,張家堡子每家每戶領了半袋馬料。大東山鎮鎮政府給出的理由是,糧食緊缺,權且用馬料充飢。這些事,無人去追問,反正有總比沒有強,興許真能救人命哩。

。。。。。。

翌年春,八爺一個人坐在門口曬太陽,張堡長騎著那匹老馬,一直走到他跟前才下馬。

八爺問他:“堡長好有興致,遛馬都遛到我門上了。”

張堡長道:“腿腳不靈便,後半輩子就仰仗它了。它可比兒子,兒媳孝順多了。”

八爺道:“有本事在兒子兒媳跟前去說,別在我面前放大話!”

張堡長笑道:“走哪裡我都是這話!有個軍官,捎來一包東西給你,你以為我想你想瘋了,來這裡尋不開心。”

八爺“喔”了一聲,趕緊站起身來道:“什麼樣的軍人,是上回來的幾個嗎?”

張堡長沒好氣道:“哪誰知道,軍人穿上衣服一個樣,誰記得住?”

八爺心想,也是,要是碰上自已,也是認不出來。便道:“你就沒問問?”

張堡長道:“問啥呀?人家東西一放就走了,屁股上挎著個十連響,誰敢呀!”他從瘦馬背上口袋,掏出個非皮非革的包,上面只兩字:八爺。

八爺一看字就認出,是卜先生的手跡,但它沒有作聲,默默地接住包,把張堡長讓進門去。

院子裡依然很破,倒塌的房屋也沒有收拾,張堡長道:“搖成這樣了,比驢圈還難場,你就不拾掇拾掇?”

八爺道:“管它哩,你拾掇著蓋好,說不定又被搖塌,劃不著。堡長家都蓋好了。”

張堡長笑道:“誰還管它哩,湊合湊合再說。”

八爺道:“這清朝時候,把百姓的死活還顧哩,咋到後來,一朝不如一朝了,人都死絕,它還算個屁政府!”

張堡長道:“說的都是些空話,打仗都很有錢,救濟卻沒錢,要靠大家捐呢。咱這窮鄉僻壤的鄉仡佬裡,搖完死完沒人管。”

二人發了些牢騷,張堡長便騎馬走了。八爺自言自語道:“卜先生前回捎來的東西,好好端端地沒動,還在塌窯地下埋著哩,這回還送啥呢?”他開啟包,卻是一摞捆綁得整整齊齊的報紙。八爺好像在哪裡見過報紙,覺得這玩意兒新潮,只適合當官的或文人擁有,其他人都不配讀它。

八爺很是納悶,百思不解卜先生送報之意。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繩索,拿起最上面一份《大陸報》,才翻開,一張信箋露了出來。

八爺開啟信箋,見上面楷筆書寫著:

“八爺,俊山共鑑:二恩公接卜書時,卜已辭親遠官,不在秦州公署任職。冬月地震,秦州不能倖免,牆倒人亡者不可勝數。又悉平涼,固原災更甚。自災震至今,不聞大東山側二公之訊息,懷思日甚,不知安否?

卜非良才,無心事官,眼之所見,莫不與卜心意相違,亂不能阻匪,災不能振民,眼睜睜盡觀饑民曝於野,哀怨載於道,空自兩手,意切切愛莫能助。當政為官者,莫不以營私舞弊為能事,草菅人命為榮耀,縱卜嘔血泣啼,豈可撼動頑劣?時局動盪,禍亂滋蔓,卜心寂寂矣!

八爺好聞天下事,今就平日所集諸報相予,眾家之言,不拘一格,紛紜談吐,可窺萬端。國之大計,瑣事紅塵,一笑而已。

卜好閒遊,遍歷山河,寧做閒雲野鶴,不做窩囊垢官,此去雲歸何處,卜亦不自知,勿可惦念。

順祝家安卜奉使”

八爺微驚,卻不感到意外,卜先生這是要棄官歸隱的意思。

八爺再看那份《大陸報》,有則地震後第二天的相關報道:“甘肅省平涼縣1920年12月17日:此地昨夜發生一次猛烈地震,造成許多傷亡和破壞,地震開始於下午七時二十分,直到今晨仍偶有餘震。”

八爺又拿起一份《民國日報》,是1920年12月24日:“平涼府發生的巨大陸地滑坡,掩埋了成百座在黃土坡中挖造的窯洞。”12月26日《民國日報》報道:本月十六日平涼及四鄉各十餘縣,地震十餘次,倒塌房屋,壓斃生命牲畜無數,唯固原縣尤重。

八爺不知,張家堡子的所有人都不知,地震發生在什麼地方,就連當時的媒介,也是十天後才弄明白,震動最劇烈的地方是在海原、固原一帶。

八爺吃驚地翻閱著一份份報紙,在一份1921年3月11日的《中國民報》上,看到報社蒐集的各地函電報告及“災情調查表”,將評估單位精確到縣城和村子,評估專案有震動次數、死傷人數、死傷牲畜數、損失動產及不動產、崩裂山川等內容。調查反映海原縣死亡人數最多。

八爺逐字逐句的在字裡行間搜尋著,渴望能找到有關大張家堡及丁家灣有關的資訊,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一個字也沒有。

八爺不服氣,一口氣遍翻《時報》、《新聞報》、《申報》,《民報》、《晨報》、《中央日報》等十多家報紙,一樣地對丁家灣隻字未提。

八爺有點失望,但他轉眼一想,好端端的縣城都沒有了,連秦州城樓都搖塌了,咋這破房子算個啥?幾十萬人都被老天爺收了,咱還好端端活著,由此,他心中漸漸有了平衡感,覺得再大的搖,也不過如此。

然而,八爺永遠不會知道,這此“環球地震”,究竟有多強,有多可怕:“適逢全球地震,堪稱奇災,峰飛山崩,地裂水湧,搖壞房屋無數,壓斃生靈雜多,即此棟樑則多撓折,牆垣亦多傾圮”,“無衣無食無處,流離慘狀目不忍見,耳不忍聞。甘人多以火炕取暖,衣被素薄,一日失此,復值嚴寒大風,忍凍忍飢瑟縮露宿,匍匐扶傷,哭聲遍野,不為餓殍亦將僵斃。牲畜死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噬人”這是對當時情景的真實寫照。

後人估算:公元1920年(民國9年)12月16日夜的甘肅海原大地震,發生里氏8.5級特大地震,震中烈度12度,地震造成28.82萬人死亡,約30萬人受傷,毀城四座,數十座縣城遭受破壞。地震波及70個縣有人員死亡記載。世界上有96個地震臺都記錄到了這次地震。

國家在哪裡?政府在哪裡?救災在哪裡?

這些疑問,不僅僅八爺想問,張家堡子的人想問,全天下人都想問。

民國九年,正是大地震這一年,直奉兩系聯盟,與號稱定國軍的段祺瑞發生衝突。這次戰爭歷時五日,以皖軍大敗收場。當時的民國大總統是徐世昌。

直皖戰爭後,段祺瑞辭職,曹錕任直、魯、豫三省巡閱使,吳佩孚為副使,併成立了直魯豫巡閱副使署。直、奉兩系軍閥遂控制了北京政權。

甘肅總督張廣建,效忠袁世凱;袁死,北洋集團分裂為皖、直、奉三大派系,他效力皖系。皖系北京政權的垮臺失勢,讓張廣建失去依靠。

張廣建萌生退意,他把在甘肅多年搜刮的贓私黃金八千兩,煙土千餘兩,白銀數萬兩交付辭職離去的前蘭山道尹孔憲廷,從黃河筏運以去。道經寧夏,被寧夏護軍使馬福祥軍隊扣留。

當時“甘人治甘”呼聲高漲,省內地方軍閥勢力利用人民反對暴政的情緒,掀起“倒張”風潮。馬福祥在甘肅回軍將領中,威望最高,聲望日隆,遂生“彼可取而代之”之念。他與甘邊寧海鎮守使馬麒、甘州鎮守使馬璘、涼州鎮守使馬廷勷、河州鎮守使裴建準通電北京政府,揭舉張廣建在甘貪汙殃民的事實,反對張繼續督甘,宣告與之脫離關係。

張廣建不甘心,密許隴東鎮守使陸洪濤就任督軍,陸與隴南鎮守使孔繁錦、肅州鎮守使吳桐仁借甘肅回漢矛盾,堅決反對馬福祥督甘,企圖以武力讓陸繼張之位。

北京政府為緩和甘肅爭督矛盾,乃調馬福祥為綏遠都統,以綏遠都統蔡成勳為甘肅督軍兼省長。

......

一邊是各派軍閥忙於爭鬥,一邊是哀鴻遍野無可救助。北京政府雖發文撥款賑災,籌集善款,但最終只落得一紙空文。除了大總統徐世昌以個人名義捐款一萬元,再也不見任何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