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的死,像一記重錘,將丁家上下老小砸向悲痛的旋渦。
八爺呆坐在火堆旁,一任大火炙烤,身如雕塑般紋絲不動。丁老三默默來問八爺,七奶奶該在何日下土安葬,要八爺擇個日子。
八爺道:“以七奶奶的年歲,要是正常離世,當以厚葬,白事按喜事操辦。今日七奶奶神遭大難,意外歸天,也不算是兇。不在初一,十五神靈起位日,避開四離,四絕,跳過座山相沖,不能和七爺屬相相沖。”
丁老三道:“那日能葬?”
八爺扳扳手指,沉思一陣道:“今日戊申,明日已酉,我看也合局,就明日吧。”
七奶奶日子定好,八爺逐一詳問各家情況:丁俊山婆娘等他回來吃飯,久久不見回來,他怕飯涼,不時地往灶火裡添把柴。在廚房跑出跑進,搖的時候,人正在院子裡,被搖到在地,也只是輕傷而已。大兒子寧兒雖然上了炕,在那驚魂一刻,耳聽百頭牛同時吼叫,感覺到碌碡從屋頂滾來,覺得好像坐在老牛車上走石子路,又覺得是被人放在簸箕裡簸著,一彈一落間牙齒都震得打磕,格格地響,把嘴唇也咬破了。房屋嘎嘎嘎響時,他也下炕逃脫。除了丁成文被牆壓住傷了腿,都算平安。
八爺道:“俊河,俊海咋樣?他們沒來?都是一家子,要走動哩。老弟兄就剩我了,要是那天我也去了,你們新弟兄就不來往了嗎?”
八爺說話的語氣很重,像是責怪兒子丁世明,又像是責怪大家。
丁俊海是五爺丁邦籍之孫,丁世勳之子;丁俊河是六爺丁邦甚之孫,丁世貴之子。兩家住在村外,離村兩里路程。
丁俊山道:“我幾個要去看,因七奶奶的事情,便擱下了。”
八爺急道:“糊塗呀,搖了的地方,一刻都不能耽誤,要往出救人哩。是好是壞,一家人要通氣哩。”
丁俊山心裡咯噔一下,說道:“八爺,我這就去。”
丁俊山當先開道,眾人身後緊跟著,十幾條火把,拉開一條長龍,消失在夜色中......
丁俊海家是個獨門莊,一個不大的院落,坐落在西邊像個凸出的舌頭一樣的舌尖上,三面環溝,站在那裡,有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丁俊河家在東面靠山的斜上方,是一連排依山深挖的窯洞。兩家相距五六百步,被一條南北向橫亙的小路從中隔開。這些窯洞都是早年老先人的居住地,其他人陸陸續續搬進了村,只有丁俊河的爺爺丁邦甚喜歡住窯,索性撿幾個上好的窯洞住著,沒再挪動。
丁俊山等人一路上走得極不順暢,有幾處被搖得不見了路,有些地方被虛土掩埋,或是被跌倒的大樹阻擋。
黑夜中視物不清,眾人站在中間的小路,看不清前方動靜,便朝西走去......
就在舌中的位置,驚呆的眾人不再走了。他們的足下,舌頭從此處齊齊斷裂,刀削一般。那個獨門莊院消失不見,好像有人把刀伸進嘴裡,硬生生割走一樣。
就算丁俊山如何膽大,見此場景,手腳不由得哆嗦起來。他叫聲:“俊海——”聲音順著溝壑,向前延伸,除了死一般的寂靜,不見任何回聲。
舌頭從中搖斷,向前撲倒,丁俊海家獨門院落被無情地拋向溝壑......
丁俊山哀嘆一身,轉身奔向窯洞——
眼前一幕,會讓你畢生不進窯洞。原本裸露的崖體,如同被巨力撕裂,倒卷下來,連排窯洞悉數深埋,無一倖免。半山腰山體垮塌,巨大的石塊和泥土如同洪流般傾瀉而下,原本平整的山體被撕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如同張開的血盆大口,露出獠牙,猙獰可怖。
丁俊山雙腿踏進虛土,跪地不起。此情此景,不能僅一個悲字了得。縱使窯洞就在眼前,你又能如何?莫說是黑夜,就是白天,要拋開黃土,找到窯洞,沒有兩三天功夫,也是休想。
兩個家,十餘口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噩耗傳來,八爺一陣天旋地轉,差點掉進火堆,丁俊山手快,抱住八爺。八爺像是病了,渾身抖個不停。
其他人倒下,八爺不能倒下,經過商議,把八爺安置在屋裡炕上,由丁俊山與丁成武兩個身邊守護,萬一再搖時,也好麻利點逃出來。
夜半時分,靜寂的夜空,突然山風嘶吼,呼剌剌若銀河倒洩,駭浪滔滔。大風驟然乍現,毫無徵兆。八爺門前一股勁風疾旋,火堆被捲成火柱,撲騰騰火龍沖天上了半空,火苗漫天四射,好比流星飛雨,霎時又被黑夜吞噬。
山風狂虐,排山倒海,勢不可擋。地上一應裸露之物,悉被挾裹捲走,好似兩軍對壘,驅馬衝殺,喊聲震天。劈空裡物物相撞,平地裡瓦礫飛掠,咔嚓嚓老樹折斷,咕嘟嘟石滾磚躍......
猛烈的山風一陣緊似一陣,黑暗掌控了一切。冷風漸變,轉成凜冽寒風,挨著身體,如錐刺,如刀割。八爺門前一片慌亂,被風颳得東倒西歪的人群,失魂落魄地忽而向東,忽而在西,眼不能視,耳不可聽,口不能呼,鼻不能吸,腳不能站,腿不能行,有的只是恐懼,是窒息,是歇斯底里的呼叫,是飄搖無助的泣號......
在寒冷的冬夜,狂飆的寒風像一頭狂怒的野獸,肆無忌憚地撕扯著人的衣服,彷彿要將他們暴露在嚴寒之中。才要抬腿向前,卻被風打得跌撞倒退;剛好站穩,一旁有人撞來,倚無可倚蹣跚跌撲;年輕者原地盤旋打轉,年老者絕望地任風吹卷,年幼者盪開滾落一邊,病弱者匍匐嚎啕哭喊......
凜凜寒風,毫無底線地狂虐著,疾飆著,咆哮著,摧殘著,任性著,蹂躪著......
寒風稍緩,丁俊山,丁成武手挽著手,讓有力氣的相互挽手相牽,亦步亦趨,艱難地拉進屋。在黑暗中摸到八奶奶,可兒,串懷......把他們一一抱進屋。
屋子裡人擠得滿滿當當,站著,靠著,依偎著,躺著,坐著;安慰著,哭泣著,哆嗦著,恐懼著,哀嘆著;外面的風依然我行我素地呼嘯著,不依不饒地怒吼著,永不停歇地張狂著,喪心病狂地摔打著,徹頭徹尾地撒野著......
風像是失去理智一般,將集聚多年的怨氣,毫不憐憫地拋向災難深重的生靈,恨不得將他們趕盡殺絕,塗炭殆盡。氣勢洶洶,浩浩蕩蕩,從夜間刮到早晨,從早晨刮到中午。吹來了寒冬料峭,吹走了盎然生機,吹來了滿目瘡痍,吹走了歡聲笑語,吹來了哀鴻遍野,吹走了願景期許......
風停時刻,天氣並不晴朗,天空中灰沉沉霧濛濛黃橙橙,感覺既不像白天,也不像黃昏,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非腥非臭非臊的異樣味道,人人神傷容枯,有如鬼色。
人集聚一處,唯一的好處是可以抵禦嚴寒。人們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擁擠:跑土匪,防賊兵,躲大風......
風聲一停歇,倒讓人感覺渾身不自在,心中都想著看看門外的世界,卻又害怕走出門去,人往往在災難降臨的那一刻並不害怕,卻在災難過後努力地讓自已害怕。
八爺早就醒了,望著擠在一起的一張張恐慌而又無助的臉,悲痛而欣慰。屋子裡,除了丁老三一家,丁成文不在,其他人好像都在。悲痛的事,丁家兩戶從此絕門,欣慰的是,有這麼多人大難不死,依然活著。
八奶奶像是失了魂,眼睛睜開著,只是怔怔地望著屋頂,彷彿身邊的人,與自已毫不相干。表情嚴肅,不苟言笑。
可兒,串懷都發著低燒,不住地咳著......
八爺聲音低沉,並帶著沙啞道:“事情鬧大咧......俊山,成武,你兩個要挺住,這丁家裡裡外外,缺了你倆,就不轉了......”一夜間,八爺像是蒼老了許多。
丁俊山道:“八爺,你要挺住,山踏下來,咱可得扛呀!”
八爺道:“外面......風住了,看誰家有搖不塌的屋子,先借過來,把大家安頓穩當。趕天黑前,把七奶奶埋了吧,是她命薄,越不過這個坎,沒能讓她體面地走,連張紙錢也怕......稀缺......”
丁俊山道:“五爺,六爺咋辦呢?”
八爺道:“兩戶人,十幾口子,說沒就沒了,活著不能享福,死了不得安身,這是人的大忌呀,以前咱都住在窯洞裡,從來就沒搖過......這一下,把人都悶死在窯裡了都絕戶了......先看看,要是埋得深,就不急著動,雖說入土為安,不能失了屍骨,可要把人從土裡刨出來,得要人力呀。死了的,無法改了,要往活人身上看......下灣的丁家,也怕難逃過去,能幫也要幫......”
八爺畢竟是八爺,悲痛之於,還能顧全大局,這才是別人所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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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俊山第一個走出來,第一眼看到外面的景象:頭頂懸著的太陽,病懨懨地照著,遠近的天空,一樣的灰黃,到處一片靜寂,沒喲狗叫,沒有雞鳴,沒有鳥飛......讓那種死後餘生的感覺更趨刻骨銘心。搖後的山村,山頭滑落河谷,坡坎凸為丘陵,平地陷入深谷,房屋凸出骨架......
丁俊山回到家,在廚房廢墟堆裡刨出乾糧,草草咬上幾口,也不搭理家中一片狼藉,匆匆跑出來,去了丁老三家。
七奶奶下葬時,沒有請陰陽先生,沒有棺木,只有一張草蓆,沒有披麻戴孝,只有丁老三頭上紮了一綹白布......
五爺,六爺兩家,都被深埋了,要是刨土找人,全村人都來,也得要十來天......
下灣村背靠著土山住著四戶人家,是一個爺爺的孫子,如今分成四戶。二十幾人留住了一半。丁有福家離土山較遠,全家都活了下來。那土山搖起來像麵粉一樣,半個尖山削成平頭,丁全有,丁有全兩家被深埋,只露出了屋頂的一角。丁福有,丁有福兩家較輕。丁俊山到下灣時,丁福有,丁有福正在刨土,試圖救出被困親人......
八爺獲知下灣丁家也絕了兩家,心沉得像背了個磨盤,唉聲嘆氣幾晚上,很少看口說話。
三天後,才知道張家灣的訊息:張家窯五十戶,絕戶了十戶,都是住窯洞的。沒住窯洞的張肥膘,他家草房爛牆,早先就搖搖欲墜,經受不住搖,一家四口被爛牆壓死。他家的炕燒得旺,牆倒炕塌,一家人被炕灰烤焦,悲慘得很。
老地主家房子比別人蓋得結實,還算扛得住,一家人都沒事,連長工都躲過一劫。唯獨老地主似乎不太走運,跌死在了墳坑。那天,老地主驢呀豬呀雞呀,老是不老實,總愛活蹦亂跳。老地主放心不下他的豬,天黑了,屋裡豬圈來來回回跑了十幾趟,在豬圈門口罵豬時,搖開了,老弟主想跑,可腳下不得力,一個倒栽蔥栽下去,再也沒機會起來。當發現時,只有兩隻腳露在外面。長工說,要是東家腳掉下去,頭露在外面,保證還得活。
張堡長被房梁砸了腰,命無大礙,得養一段時間,兒子張宗耀,張耀祖住在堡子,一點事都沒有,小兒子張祖光搖的時候,還在院中練拳,幾個孫子圍著看熱鬧,幸運地躲了過去。張堡長為救婆娘,把婆娘拖下炕,正要跨門坎時,前屋簷牆倒了,房梁屋面把老兩口壓在下面。好在有土炕擔著,房梁擔在炕沿,張堡長也是將將捱上,要是砸實了,估計他的腰早成兩截了。
張家半坡沒有絕戶,但家家都死了人。張守福,搖的時候兩子張全義,張義全,只顧著自已跑脫,卻沒管張守福。據說人扒開看時,壓在身上的椽檁上,留著深深的血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