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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土堡子”與“八抬”(12)

秦腔是西北人得魂,能牽住人的心,無論哀樂喜怒,樂極而放,悲時而豪,能把那滿腔的情緒釋放,糾結的心結開啟。

丁成武嘖嘖地讚歎:“八爺這嗓子,要在戲班子裡,穿上戲袍,絕不輸給那些名演名角。”

丁俊山也道:“牆要泥打扮,人要衣打扮,要是有那行頭,站在臺上一亮相,嘿,怕是美得很!”

不過,八爺唱得激情四射,可兒與串懷卻並不領情,雙雙頭倚著八奶奶的大腿,睡得正香。

丁俊山道:“難得這麼高興,八爺再唱一段,咱就去睡覺!”

八爺嗓子有點啞,乾咳兩聲,理了理嗓子道:“就唱段《祭靈》吧!”

但聽八爺唱道:

“滿營中三軍齊掛孝,風擺白旗雪花飄;

白人啦白馬白旗號,銀弓玉箭白翎毛;

文官臣帶三尺孝,武官身穿白戰袍

甚事......”

八爺唱著一句未了,但聽天空中“咔嚓嚓——轟隆隆——”破空之聲,像是天穹炸裂,接著一股照徹天地的電閃,撲嘩嘩劃空閃過,隔著門窗縫隙透進屋內,刺眼奪目,亮如白晝。

眾人坐著,平地裡被顛起半尺高,燈架離地跳起傾斜,油燈“哐啷啷”跌在地上,油碗破碎,香油撒潑一地。八爺手中麻線團脫手,跌下炕沿......

八爺想坐起來,哪知身子左右搖擺,讓他不能自持。他竭力大叫道:“俊山,搖了,快,還搖著哩。”

丁俊山也感到不對勁,滿屋子都在響,好像坐在船上遇到風浪,顛簸搖盪。丁成武靠近視窗坐著,他當先翻下炕,雙手去拉門板,那料身子搖擺很是厲害,只是一味地扶著門,恁是開不開門。丁俊山大胯一步,近門處被丁陳武格擋。慌亂中一手抓住門軸一拉,門卻紋絲不動。

丁俊山大急,手爪盡力抓扯,“咔嚓”聲響,胳膊粗的楸樹門軸,被他硬生生扳斷。

房門一開兩合,一扇門開,丁成武失去依靠,又被丁俊山背上一推,膝下被門檻阻擋,一頭跌撲出去。

房屋持續搖擺,前簷瓦片接連不斷地“啪啪”掉落,遠處持續不斷地傳來“轟隆隆”聲。

丁俊山把門扇摔在當院,伸手從炕上扯起八爺,雙手肋下一拘,八爺被他輕輕捧到門外。丁俊山不出門檻,喊道:“成武,扶住八爺。”丁成武迅速爬起,雙手從背上抓定八爺,疾步走到院中。

丁俊山用腳一掃,把地上火盆撥到一邊,撐開雙臂一攬,抱起八奶奶,可兒,串懷三個,退出房門。

遠處雷磨之聲,經久不息,一如老驢在磨坊推磨。

丁俊山才至院中,不及放下三人,“嘩啦啦”,一間廂房先自倒塌,一股氣浪,卷著泥土塵灰,瞬間把幾人湮沒。無不呼吸緊迫,嗆聲連連。“噗通”,廚房跌倒一邊牆,“卡剌剌”盡是破瓦之聲。

“轟隆”一聲,比先前都大的聲響傳來,正是八爺莊后土崖跌落,窯體垮塌,泥土順勢而下,把個窯門堵塞得嚴嚴實實。

塵土散盡,八奶奶驚魂未定,雙手緊緊攏抱住兩個孩子。上牙打著下牙道:“都......搖......踏......了......”。

八爺哀嘆一聲:“唉,搖光咧!”突然,他突然大聲道:“俊山,成武,快,快,回家看......媳婦......”

八爺話音未落,丁俊山箭步破門而出,丁成武緊步跟上......

農村把地震喊做“搖”,“搖”字包含著人們對地震的認知,體會,經歷,感受,用地動山搖來形容地震,似乎更為恰切。

八爺的主房沒有倒塌,屋頂的瓦片被整齊地向前移動一尺,屋簷前兩排瓦片,悉數推出屋簷,落地摔碎,後牆被搖開磚頭寬的裂縫。

丁俊山,丁成武出門走遠,八奶奶道:“老漢,你怕是真搖糊塗了,趕緊去看世明他們,我渾身發軟,立都立不穩。”

八奶奶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八爺就算身體如何不濟,畢竟自已還活著。

村頭的狗撕心裂肺地,不間斷地叫著,哀哀中帶著悽鳴。夜深人靜時方能聽到的夜貓子,此刻出來撒歡,東邊一聲叫,西邊一和鳴,悽悽慘慘,瘮得人心恐慌。

夜黑如墨,八爺顫巍巍走出大門,復又回來。

八奶奶道:“你咋不去?”

八爺急急進屋,隨口道:“黑燈瞎火的,點把火!”八爺黑暗中摸索到那根酸刺叉,想在胡麻絨上蘸上清油,做個火把。可怎麼也找不到油,便又氣急敗壞地出來。

八奶奶道:“咋不點火?”

八爺沒好氣地道:“沒油!”

八奶奶也是火了道:“你就別磨蹭了,也不看看搖成啥了。”

八爺心中窩火,卻也不能發作,咬著牙出了大門。八爺一出門就聽見,丁家灣早已亂成了團,哭聲,喊叫聲,在夜空中迴盪,此起彼伏,如同刺刀般一次次揪痛人心。夜幕掩映下的村莊,遍地是淒涼,處處是恐怖,被黑暗吞噬著,籠罩著......

八爺心急火燎地走到拐角處,朦朧中一個黑影陡然撲出,與八爺迎面相撞。駭得八爺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黑影更是嚇得不輕,“哇——”地驚叫一聲,癱坐地上。

八爺扶著牆角,腦袋嗡嗡作響,哀聲道:“你是個人嘛還是個鬼呀!山神保佑,山神保佑......”八爺想著,是這一搖,肯定是搖出鬼來,心中怕極,語無倫次地脫口祈禱。

地上癱坐的是丁世明,一聽八爺的說話聲,驚魂稍定到:“大,我是世明,你可嚇死我了。”

八爺聞言,心中一喜道:“搖時你躲過了?好得很,串懷他娘呢?”

丁永亮急忙站起道:“她好哩,被落瓦砸了肩頭,不礙事,我娘呢?串懷他......”

八爺久懸的心放下了,長長舒口氣道:“都躲過去咧!娘呀,把人膽都搖破咧。”

八爺對永亮囑咐道:“怕還搖哩,屋裡萬萬不能住,你在咱家門前,點堆柴火,讓你娘和娃兒暖和暖和,夜深天寒地凍,咋能熬得過去。”

正說話間,腳底下一陣晃動,從遠處傳來“咯噔噔”磨石聲,說不清是何方位,好像在天上,又似乎是在地底下,那如幻如魔的雷磨聲,直能把人心磨出血來。

丁世明住的是十五年左右的新莊,地基牆體土胚房瓦都較結實。丁永明吃完飯,老早就鑽進被窩,婆娘催他兩三道,去叫串懷回家。丁永明嘴上答應,就是賴床不起,氣得婆娘甩門出去。恰好“轟隆”搖起,一道電光閃過,婆娘駭得魂魄無存,收腳不住,一跤跌撲倒地,屋簷瓦片跌落,正中肩頭。婆娘吃疼,哭喊著蜷縮一邊。

丁世明睡在炕上,感覺被人憑空拋起,又被重重摔下,身不由已的來回擺動,耳聽得房牆屋檁的嘎嘎響聲,這才如夢方醒,連滾帶爬逃出屋來。

婆娘痛苦地哀號:“搖了!我的娘,這是搖了......”

丁永明赤著腳膽戰心驚地四處張望,他是擔心,這天會不會塌下來。

婆娘一跤跌得非輕,肘子,膝蓋都被擦破。瓦角如刀,肩膀上被砸個核桃大小的窩窩。

丁世明把婆娘扶起端坐,幫她揉揉肩膀,婆娘疼痛難忍,斥他走開。

二人惴惴不安地坐著,婆娘尖叫一聲道:“你個死豬,串懷!他爺爺奶奶!那房搖塌時咋辦?我得娘吆......嗚嗚嗚......”

丁世明一聽汗毛倒豎,驚出一身冷汗,顧不得穿靴,光腳板跑出門......

。。。。。。

熊熊大火霹靂吧啦地燃燒著,八爺,八奶奶,可兒,串懷,丁永明與婆娘,圍坐在火邊,誰也不說話,都是怔怔地望著撲騰的柴火。大火映得每人臉色發紅,紛呈的表情,盡都寫在臉上:迷茫,不解,困惑,無助,恐慌......

八爺有氣無力,像是在自言自語:“要是人禍來了,還能設法躲一躲,這天災降臨,卻是躲也沒處躲。”

夜貓子叫聲,一陣緊似一陣,穿破夜空,比平日裡更顯恓惶。時起時伏的啼哭聲,不時傳入耳中,讓人不寒而慄。

八爺道:“夜貓子叫,閻王爺到,老天爺是要收人哩。”

可兒,串懷一聽,心中懼怕,雙雙捂住耳朵。

八爺忽然道:“世明,你不能坐著,你得去各家看看,咱家都好,人無傷害,得以保全,要有幫襯的,去搭搭手,這一搖,把人都搖到難中咧!”

丁永明心中懼怕得緊,“哦”地答應一聲,身卻不動。

八爺道:“遇到這事,村裡沒有親疏之分,只有事情大小之別,咱丁家八房,都住上灣;下灣丁家,雖說是外來戶,畢竟祖上是一家,有事不能不管。我老了,走不動,你還年輕,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今日不去幫蹭人家,他一旦有事,有何面目叫人家幫你?你有情,我便有意,好與好都是交換來,你要心中有數。”

世明婆娘乘機數落道:“懶得很,要他去幹個啥,錐兒都剜不動!”

丁世明只好硬著頭皮,回屋挽了個麻線火把,極不情願地去了丁老四家......

不是丁老四與丁世明感情深厚,而是他家離得最近。

丁世明來在丁老四門口,正想推門,只見大門兩邊的泥土墩,歪斜著離開牆體,有些搖搖欲墜。他驚退數步,不敢摳門,大門外放聲喊叫:“四哥,四嫂,娃都好著沒有?好時應承一聲。”

丁世明連聲呼喚,不見有人回應,禁不住膽怕起來。他再次高聲喊道:“如意,如意......”

隔著門,裡面回應道:“是誰?世明嗎?大門要跨,怕是不得進來?”

丁世明道:“四哥,我是永明!家裡都沒傷著吧?”

丁老四道:“好哩,都好哩。八爺,八奶奶咋樣?”

丁世明道:“房屋倒了幾間,人沒傷。”

丁老四道:“那就好!你站遠點,這門跌倒砸人哩,我找根椽,把它撬倒,反正是得重修。”

過了一陣,丁老四把椽伸進開裂的豁口,用力一撇,門框門墩轟然倒地,丁世明踏著門板進了院。

院內遠比想象的來得複雜,除了被丁俊山碌碡貫穿的主房外,都是年久失修的老舊房,這一陣搖,把幾間老房子搖成一堆廢墟。

一張羊毛氈鋪在牆腳,四娘抱著如意,身披著棉被。大兒子丁如心也坐在一旁。

丁老四道:“搖的那陣子,俊山碌碡砸開洞的地方,本身就沒補牢實,經不住搖晃,瓦片橧子先就散落下來。還好,住房沒塌,要不然,這院裡可就沒房了。”

丁世明看著難受,卻又不知說啥好,便道:“今晚怕還搖哩,不如四嫂和娃們去上面,門前點著火哩,人多時不冷也不害怕。我去三哥家看看去。”

丁老四也覺得有道理。點頭答應,丁永明轉身去了丁老三家。

丁世明來時,門口已聚起一堆人了,幾處火把亮著,來回走動著,卻都默不作聲。丁老三,丁俊山,丁成武,丁吉祥都在,丁永明過來問到:“三哥,家裡都好嗎?”

丁老三黯然道:“哦,世明來了。七奶奶她走了。”七奶奶比八爺大十歲,丁老三管娘叫奶奶,只因她年歲已高,人人都喊七奶奶,他時常也喊七奶奶。這裡不含輩分之爭,只是農村人對高壽老人的尊敬。就算是平輩,一旦年屆八十,亦喊他八十太爺或八十太奶奶。人生七十古來稀,戰亂饑荒年代,八十歲高齡的,幾乎不見。

丁世明有些吃驚,便道:“七奶奶壽限到了,她沒躲過去!”

丁老三道:“七奶奶一人住在尕屋,牆搖倒時她正睡著,她身體本就虛弱,經不起這砸打。我把她丟擲來時還說話哩。”說到傷心處,丁老三抹了把眼淚。

丁世明問道:“七奶奶留下啥話來?”

丁老三哽咽道:“拉扯大幾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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