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俊山再次扎馬弓腰,雙手各執一端,口中呼喊一聲,碌碡被他倒豎著單手擎過頭頂。“騰騰騰”繞場轉了一圈,他雙腳站定,碌碡下落胸前,右手使力上提,那碌碡頓時倒旋過來,上面一頭朝下,“撲嗤——”一聲,碌碡木軸插進土去,尺許長的木軸沒入土裡,碌碡筆直地豎立在場中。
“好——這個有名堂,叫霸王舉鼎!”
“不,應該是韋陀搗杵!”
“我看都不是,應該是俊山舉碌碡!”
“哈哈哈——”,場上又是一陣歡笑。
八爺喜形於色,笑眯眯,一隻手捻著鬍鬚,四平八穩地走在前面。卜奉史不緊不慢走在身後,嘆息道:“果然神勇,讓人大開眼界,好端端一位將才,埋沒在民間,可惜之至,可惜之至呀!”
八爺聽他稱讚丁俊山,心中十分的受用。
八爺,卜奉史還不及走到跟前,場埂上突然跳下幾人,當頭的正是“張堡長”,遠遠地他言道;“將才,你才說了一個將才,問問別人,那個不知,哪個不曉?我們張家堡子自古以來就是個出人才的地方。”
八爺見“張堡長”身後跟著三個兒子,張宗耀,張耀祖,張祖光;還有張家半坡張守福的兩子——大兒子張全義,二子張義全。便笑到:“那是肯定,其他不說,單就張光宗一人,就已經很有名氣了,日後青雲直上,也是不爭的事實。堡長今日清閒,咋來半灣了呢?”
張堡長的大兒子張光宗,在河州鎮守使張定邦五營任營長,八爺說這話,看似在恭維他,實則在嘲諷他。
張定邦原任西寧總兵,後被馬麒替換並組織了寧海軍,要知道,寧海是當時甘肅西寧道和青海地區的總稱。可笑的是,馬麒上任後以地區名為軍隊命名,並任命張定為邦河州鎮守使。
不說張定邦心中有何感想,這種降維打擊,就連跟隨他的兄弟,一樣得到馬麒的“特殊照顧”。張堡長的大兒子張光宗,能算是青雲直上嗎?
張堡長今天來,不是為討論兒子的事,他是特來興師問罪的。
張堡長道:“兒子爭氣,還算行吧!不過,我今日來,可是要八爺來評理的。這俊山把人打了,人家到如今睡床不起,因這事,都沒有人敢去守堡子,鬧得我這個堡長無人可用。八爺,你看這事咋辦?”
八爺心裡咯噔一下道:“俊山把人打了?打了誰?什麼時候的事,我咋個不曉得?”
張堡長看了一眼身後的張全義,張義全,又把眼光落在丁俊山身上道:“這你得問俊山!他沒告訴你?”
八爺半信半疑,望著道:“俊山,是你打的人了嗎?你打了誰?你咋能出手呢?說實話,我不怕你捱打,怕就怕你打人,你那拳頭一下去,鐵杵子一般,是頭牛,也得斷幾根肋骨。也沒聽說你與那個結仇呀!”
卜奉史心如明鏡,這事因自已而起,他不好意思地把頭邁向一邊。
丁俊山面帶難堪,不停地拳掌相搓,冷冷道:“那天確是我打了張家爸一下,只是沒用力。可他出口傷人在先,我一時氣不過......”
張全義吼道:“還說沒用力,你走看看去,那臉腫得像茄子一樣,只爭沒把牙齒打落。”
八爺道:“俊山打人,這事肯定是他不對,事已至此,堡長的意思是?”
張堡長腦袋一歪,斜著眼睛看著丁俊山道:“俊山,你得去賠個不是!你那一巴掌,我可知道分量。”
丁俊山把腿抬高,一隻腳踩在碌碡上。瞪大眼睛道:“豬八戒耍武藝——倒打一耙。他要是不張口吐惡水,我會閒著沒事去打他?”
張堡長道:“俊山,你是誰?他是誰?你怎麼和他一般見識?你要不去,這樑子不就結下了?你別見怪,我可沒有偏袒誰的意思。”
張堡長偏不偏,大家都心知肚明,張守福的女兒,嫁給麻沿河的劉家,劉家又和張堡長是兒女親家,你說他會不會偏呢?
就在這時,場上兩邊,各執一詞對峙起來。
丁成武道:“你們該不會是來打架的吧。打便打了,難道你們還要還回來不成。”
那張義全也不甘示弱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要是你爹被人打趴下,你會坐視不管?昧良心。”果然說話的口氣,與張守福如出一轍,不愧為親父子。
這邊早惱了丁吉祥,丁祥成,丁成語三個,三弟兄是三爺丁邦所之孫,丁老二丁世清之子,小著丁俊山近二十歲,丁成文,丁成武是四房,爺爺丁邦基,父親丁世宇,三弟兄小丁俊山十幾歲。
丁吉祥罵道:“放你孃的屁,就你這臭嘴,不撕個稀巴爛算你運氣好。”
張宗耀,張耀祖,張祖光見情勢不對,趕緊守在堡長左右,以防不測。
張全義罵罵咧咧道:“就算你仗著人多,又敢怎樣,難不成要咬下人的巴子。”兩人的不期而遇,猶如火星撞地球,瞬間擦出了激烈的火花。
怒不可遏的丁成武,一個箭步衝上,當胸一把抓了張全義,順勢一推一扯,被丁成武平摔出去。眼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丁俊山疾躍出去,伸手抓牢張全義手臂,這才沒被摔倒。
張全義“哎呦”大叫,丁俊山爪如鋼鐵澆築一般,一把嵌住手臂,佛法骨頭都要被他捏碎,鑽心般的痛。
丁俊山鬆開手道:“算了,成武,這事大家都別插手,我來處理。”
場上頓時鴉雀無聲,靜得出奇,好像連空氣都凝固了一般。
丁俊山走到碌碡邊,說道:“要我陪不是,不是不可以,但我有個條件,只要你兄弟二人能把這碌碡拔出放平,我二話不說,跟你們走。”
張宗耀有些不屑道:“這有何難?男子漢大丈夫,你可得說話算數。我來試試。”說著,挽起袖子,雙手抓住木軸,雖然“啊”聲不斷,卻不見碌碡出來。
張宗耀垂頭喪氣道:“哼,好像有點分量。”
張耀祖,張祖光一樣不服氣,先後試過,碌碡紋絲不動。
大家眼睛齊刷刷看向張全義弟兄,二人懦懦走到碌碡前,四隻手合在一處,搖推拉搡,任憑如何用力,如同猢猻搖石柱——一動也不動。
張堡長有些喪氣道:“為難人哩,那個提得起!”
丁俊山在手心吐兩口唾沫道:“算了,這事因我而起,等我把碌碡弄好,去上門賠不是。”
看著丁俊山要拔碌碡,丁老四喊道:“都往後退,碌碡可沒長眼,要是砸著碰著,麻煩可就大了。”
眾人見說,呼啦啦向後退開,圍成一個圈。
丁俊山雙手抓住木軸,向上一提,碌碡微微動得一下,卻不出來。他便雙手使個旋勁,將碌碡順著四周旋轉兩週。深在土中的木軸,便隨著他的勁力鬆動起來。只見他右手抓軸,左手按在碌碡腰間,身子一蹲,喊聲“起——”。
“噗——”一聲,碌碡再次高過頭頂,木軸帶出泥土,不時地“唰唰”落下。
“好——”場上出奇的一致,都叫起好來。
丁俊山單手執碌碡,忽上忽下,毫不吃力。碌碡像是個玩偶,又亦或是道具,一任丁俊山擺佈。
這招是“童子拜觀音”,不知是誰在叫喊。這招叫“元霸揮錘”,有人回應著......
碌碡在高處下落,即將落至齊腰,只見丁俊山左手向下一操,手掌托住,右手將木軸奮力上引,兩手之力合與一處,碌碡再次騰起,在他頭頂上方一個翻轉,顛倒過來。丁俊山左手疾出,抓住另一端木軸。
“我的媽呀!神力,神力,今天算是開眼了。”張宗耀佩服得五體投地。
丁俊山耍得一陣,突然雙手嵌住木軸,足跟轉動,身體就地旋轉,碌碡被他平肩掄了起來。碩大的碌碡在眾人面前晃過,驚起陣陣呼聲。再看那在場的一個個的表情,不是目瞪口呆,就是瞠目結舌,要麼就是驚魂不定,或是心驚肉跳,再亦或是大驚失色......凡此種種,各呈異相,不一而足。
丁俊山玩得興起,轉得幾圈後,他本想把碌碡掄在頭頂上方,以便卸去力道,從而收住。掄轉的碌碡,要能回到頭頂,雙手的拉持力,向上的舉力,和向外的甩力,三者之力要把握得十分精準。只見他旋轉不停,手中卻鉚足了勁,口中斷喝一聲,平甩,回拉,上舉同時用力。但聽“咔嚓”聲響,那木軸齊根處折斷。“呼——”地向外飛出,恰在張堡長的頭頂越過,斜飛三丈有餘。緊接著傳來“咔嚓嚓”的瓦片破碎之聲,碌碡落在丁老四家房頂,打碎瓦椽,“轟隆”一聲,一頭鑽進屋去。
眼前變故乍起,盡在頃刻之間。張堡長還沒來得及害怕,剎那間不見了碌碡,聽到屋頂被砸穿的聲響,這才想到是怎麼回事,雙手緊緊抱住頭,兩腿哆嗦,顫巍巍坐地不起。
丁俊山一看碌碡飛脫,一時慌了神,再聽碌碡破瓦之聲,更是大急,大叫一聲“啊呀不好!四娘——”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他足下疾奔,一個箭步穿出到場埂邊,奮力一躍,躍過丈許深壕,落在屋頂。他不及站穩,又從屋頂飛身落下,徑奔房門而去......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呼啦啦”一窩風似的趕向老四家。
八爺跑不動,急得他直吹鬍須。卜奉史一旁安慰著,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八爺一邊走一邊罵:“俊山,碎慫又闖禍了,砸破房,就算砸垮塌也沒什麼要緊,你要是......你要是......砸傷人,我要你好過......”八爺緊張得語無倫次,他不擔心別的,他惦記的是四娘和孩子。
丁俊山一頭鑽進屋內,口中喊聲不停:“四娘,四娘......如意,如意......”
屋內空無一人,硬邦邦的碌碡,像個不懷好意的竊賊,地上被它砸出個坑,碌碡就半躺在坑裡。瓦片,泥土散落一地,屋內塵土飛揚,一片狼藉。丁俊山卻高興非常,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他只有一個心思,只要沒砸傷人,那便是萬興中的萬興。他仰頭望著屋頂上剛開的天窗,看到遙遠的天空,湛藍湛藍,彷彿透過天窗,可以到那遙遠的天際......
眾人亂哄哄跑進來時,丁俊山肩扛著碌碡站在當院。他對丁老四說:“四叔,我闖下禍了。要是碌碡再稍偏那麼尺許,砸斷橫樑,房子真就塌了。謝天謝地,四娘,如意都不在家,要是他們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你就是殺了我,也是白搭呀!”
丁老三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們不在家,都到溝底剜菜根去了。你也別內疚,小事一樁,小事一樁。”丁老三雖然寬慰著丁俊山,一時也掩蓋不住內心惴惴。
這結局,比八爺預料的要好。八爺所想,肯定要傷人。
一場風波,讓劍拔弩張的雙方握手言和,的確有點意外。張堡長的火氣,也被飛越頭頂的碌碡,蕩得煙消雲散。
張堡長要走,八爺極力挽留,要與堡長一敘,堡長再三推辭,心裡倒是很樂意。他囑咐三子回去,末了還不忘教訓張全義兄弟一番:“回去告訴你那死不中用的先人,不要老想著惹是生非,這事到此為止,兩個人的恩怨就算過去了。你倆,也得學好,別動不動與人爭勁,也不撒泡尿照照,掂掂自已的斤兩,咱有多大的資本,和人比高低。回去,老大留在堡子,老二回家伺候死不了的先人,別成天象個夜遊神一樣,在外面晃盪......”
張全義,張義全兄弟被他一陣數落,俱不敢頂嘴,灰頭土臉地諾諾而去。
丁俊山把碌碡放歸原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引著一幫兄弟叔侄,幫四叔拾掇房子去了。八爺,張堡長,卜奉史三人,隨八爺相互謙讓著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