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俊山解下肩上的布搭,從裡頭掏出幾張綠白相間的菜餅,一人遞一張過去道:“三叔,四叔,先吃點,今日人少,八成是跑了空。等到下午看看,要是不成,咱早點動身。”
丁俊山咬一口菜餅,“咔嚓嚓”很響。菜餅是當地主食,用苜蓿,洋芋,糜谷合烙成餅,一旦脫水,便幹如瓦礫,費人牙板。老人小孩要吃時,得用水泡,要不然,只有望餅興嘆了。
丁俊山囑咐丁老四道:“四叔,你和成文,成武先守著,我和三叔去瞧瞧,無論如何得搞點鹽回去。”
丁老四把幾根扁擔平放一處,坐在上面道:“快去吧,實在不行,早點回去,免得夜長夢多。”丁成文,丁成武牽著毛驢,守在一旁。
也是丁俊山有足夠的耐心,在一家紙火鋪裡,軟磨硬泡五塊大洋換來五斤粗鹽,價格是平常的十倍,丁俊山卻像是去了塊心病,滿心歡喜。
這一陣耽誤,小鎮上有了新變化,人比先前明顯多了,店鋪開門的也有所增加,甚至能聽到叫聲,喊聲,賣買吆喝聲......
丁俊山掃一眼街上,抬頭看看火紅的太陽,對丁老三道:“三叔,太陽毒辣得很,能把人曬蔫,要是能買到綠豆就可以回了。”
丁老三苦笑道:“看這架勢,怕是不中用。”二人加快腳步,奔往橋頭。
橋頭來了數位販糧客,也許是出於謹慎,各人身邊最多不超過兩麻袋。事情明擺著,這時候確是個發財的好機會。就算提心吊膽,錢財兩空,甚至得把小命搭進去,那也得搏一搏。常言道:富貴險中求,不經些風雨,安安穩穩如何能把錢賺到手?
這種買賣,如同走鋼絲,走穩了,歡天喜地,踏錯了,跌入萬丈深淵。有如豪賭,賭對了,財源滾滾,賭輸了,萬劫不復。一切都憑天定。
丁俊山二人回到橋頭時,丁老四已賣空一袋穀子。
丁俊山道:“四叔,開門大吉呀,這麼快當,一袋就空了。”
丁老四面帶笑容道:“怪得很,要穀子的,都不打磨價錢。一元一升不嫌貴,也是城裡人家富貴些,過橋來,也不多問,稱好就提過橋去了。”
就在丁老四旁邊,有位年過半百的本地糧販子,戴著破舊的汙黑草帽,身披著補了又補的滿是油漬的青色棉襖,眼睛警覺地瞟來瞟去。身前立著兩個細長的麻袋,袋口敞開著,露出黃綠黃綠的扁豆。異鄉人不會明白,大熱天咋會穿著棉襖?豈不是要被熱死?其實不然,棉襖除了禦寒,同樣可以御熱。太陽越是暴曬,身穿棉襖倒越涼快。
丁俊山看見老者的扁豆,心頭一喜,走過去搭訕:“老伯,難得在鎮上見到豆子,這年頭怕是賺翻了!”
老者道:“唉,拿命賭哩,你是......”
丁俊山道:“哦,我幾個是來換點糧食。”
老者道:“是這穀子嗎?你家賣得賤了,這年頭,貴點也有人要。”
丁俊山心道:“怪不得你還是麻袋滿滿,卻不曾賣出一兩,緣是嫌價不夠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好一副硬心腸。”
丁俊山不動聲色,小聲道:“老伯,按你估價,穀子當賣多少合適?”
老者狡黠地看了他一眼道:“兩元一升適當,人餓了要吃哩,留著錢能吃還是能喝?”
丁俊山話鋒一轉道:“老伯這豆子,幾元一升。”
老者很得意的樣子道:“不瞞你說,少了這個數,我不會賣。”他把手掌撐開,大拇指,食指蜷了,露出三根指頭。
丁俊山有些驚訝,問道:“三元一升?老伯不覺的貴了些?”
老者連連搖頭道:“不不不,一點都不貴。你若要不相信,過些日子還會長。”
丁俊山道:“這個我相信,只是你要得賣出去才行,要是高得離了譜,都去找別家了。我看,還是趕緊賣了好離身。”
老者被丁俊山說中要害,一時啞口,半晌沒有言語。
丁俊山的心思,要是老者價格與穀子相當,索性和他換了,來個多退少補,倒是乾脆得很。看來老者心腸硬過石頭,一時半會難以說和。
老者見丁俊山不再搭理他,有些無趣,喃喃道:“不急,不急,大不了改日再來......”
有幾個人過來問豆子的價格,無一不搖頭離去。丁老四倒是一直沒閒著,不大功夫,一麻袋穀子剩下半麻袋。
丁俊山打趣道:“四叔,咱也不賣了,紮好口袋,趁早趕路。要是能換點豆子回去,那就更妥了。”
老者聽得耳熱,回道:“要換,也能成,怕是要補些差價。”
丁俊山道:“平日裡,穀子,豆子價格一般齊,不爭上下,咋一到老伯手頭,亂翻起價了。”
老者道:“這不怪我。我也不強求,還不是周瑜打黃蓋——一家願打,一家願挨。”
丁老三一旁道:“別太黑,公道些,人情一匹馬,買賣爭分毫。有爭執很正常,誰不想著多賺兩個?直說吧,你看多少合適。”
老者思索一陣道:“看你們也是實心,這樣吧,二換一怎麼樣?”所謂二換一,當然是穀子二斤,換豆子一斤。
丁俊山聽著來氣,說道:“老伯的東西金貴,要我說,一對一最好!”
老者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連聲道:“看你說得,斤半對一,我也不幹。”
丁俊山不願理他,還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丁老三嘟囔道:“碰見你也算是開眼了,有豆子不賣,也不知是圖好看,還是故意招人眼饞。豆子有什麼好?說來還不如穀子耐飢,不換了。”說著,把小袋粗鹽順手塞進麻袋,用細麻繩扎住了麻袋。
丁老三把半口袋穀子架上驢鞍,用繩索勒緊,拾起扁擔,擺一副要走的架勢。
正在這當口,徒見姚莊方向喊聲哭聲關門聲響作一團,驚慌失措的人們,竟相向橋頭湧來。
丁老三驚道;“不好,情況有變!成文,成武,快把驢拉過橋去。”
老者駭得魂魄飛散,不住地叫苦,大聲喊到:“狗娃,狗娃,你個挨千刀的,快拉驢來......”誰知他的狗娃兒子,拉著毛驢河邊溜達,這時連個影子也不見,心中如何不急?
丁老四當先,抱著幾條扁擔,早已上了橋。丁成文牽著毛驢在前,丁老三,丁成武在後,一左一右護住麻袋,推推搡搡也上了橋。丁俊山拉著另一頭毛驢,正要上橋,被沿途奔來的人群一衝,毛驢受了驚,昂頭嘶鳴,卻不上橋。
老者瘋也似地跺腳呼喊,不見狗娃迴轉。眼看橋頭亂糟糟你爭我搶,哭爹喊娘,餘光裡瞥見丁俊山牽著毛驢站在那裡。老者像是見到救命神仙,徑奔過去,一把扯住丁俊山道:“他叔,你是活菩薩,你幫我把這麻袋馱過河去,我向天發誓,一對一和你換穀子。”
丁俊山道:“老伯,逃命要緊,趕緊跑吧,要什麼豆子!”
正在這時,有人高呼:“快跑——鳳凰山牛太歲下山來了......”
丁俊山心中一凜,甩開老者要走。誰料老者雙臂抱住驢脖子,死活不鬆開。丁俊山又氣又好笑,斥道:“老伯,你要去死,我不攔你,你托住我,是何道理?”
老者眼淚汪汪,哀求到:“求你了,剛才是我不對,過於貪心,和你沒有做成買賣。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救救我吧。我那該死的兒子,不見回來,八成是被土匪刴了......他死了,我死了,家中老母誰照料,一家老小得靠誰......我得爺,求你了......”
老者聲淚俱下,丁俊山好生不忍,常言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在這生死關頭,見死不救,也會讓他良心難安。
此時人已漸稀,偶爾跑來一人,很快便翻過橋去。就在不遠處,隱隱聽見,腳步聲又起,夾雜著喊殺聲,越來越近......
丁俊山見狀,也無暇顧及許多,雙手一託,輕鬆把麻袋架上驢鞍,牽驢急走,邊走邊道:“來不及了,老伯,逃命要緊,這袋就別要了。”
老者口中答應“是,是”,畢竟心疼,怎忍心丟下一袋豆子,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少說也有十來升,換成大洋,也不下二三十塊......
老者使出吃奶的勁,抱起麻袋就走,跌跌撞撞不出十步,麻袋觸地,再不能動。再看丁俊山,在橋上力扯韁繩,驢子仰頭倒退,卻不前行。犟驢的脾性,這時便顯露出來。
“哪裡走,還不放下?看刀......”丁俊山在橋頭聽見,呼喊聲近在眼前。丁俊山心中大急,無奈犟驢不諳世事,死活不上橋去。老者不死心,抱麻袋再走,行不過兩三步,兩個手執鋼刀,頭頂勒著黑巾的匪漢,早已撲在身後。雙刀齊出,一刀刺進腰間,一刀斫向後頸,可憐老者,不及哼叫,便被砍死。
丁俊山看得真切,情急之下,取下驢身上的麻袋,胳膊一伸,夾在腋下;騰出另一隻胳膊,抱住驢肚子,雙膀較勁,口中疾呼:“起!”,那毛驢應聲而起,四踢離地,任憑它再犟,此時也沒有了脾性。
丁俊山一邊夾著麻袋,一邊夾著毛驢,“騰騰騰”跑過橋去。兩個執刀匪漢,哪曾見過這般神人?只駭得立在橋頭,吐出的舌頭望了收回。橋上霎時空空蕩蕩,橋頭聚過來十幾個土匪,但都隔河相望,不追過橋來。
丁俊山和驢最後過橋,先前過了橋的,早已逃得不見蹤影。只有丁老三幾個人,焦急地守在那裡。
丁俊山呼呼喘著粗氣,兩膀一鬆,放開毛驢和麻袋。
丁老三心急如焚,埋怨道:“我的個娘呀,把人都急死了。還說那老者不要命,我看你才不要命!要是吃了土匪的刀,連個伸冤的地方都沒有!”
丁俊山牙齒咬得咯咯響,說道:“想殺我的還沒有出生哩!老者命喪匪手,怕不得活了。”
丁老三道:“老者心貪,死了也不足為奇,都是他自作自受。”
橋對面,聚著一幫土匪,手執利刃,不時地高呼吶喊。丁俊山聽著來氣,操起扁擔,上橋頭高舉。對面頓時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這可急壞丁老三,大聲道:“俊山,你要幹嘛?”
丁俊山道:“三叔,四叔,都把偏單操在手,不能在土匪面前示弱。萬一不行,先拍死他幾個。”
丁老三道:“先忍住,你這是要去拼命嗎?好漢不吃眼前虧,對方人多,真要追過橋來,怎生對付?”
丁俊山道:“三叔不必擔心,量他也不敢過橋,若要來時,看我一個一個打下橋去。你們先在坐一會,我在這守著。”
丁老三知道他的本事,要是放開拳腳,二三十個人,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只是刀槍無眼,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有所閃失,這幾人如何全身而退?
丁老四言道:“俊山回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等等再說。”
丁俊山也不言語,手中扁擔在橋面狠勁杵著,發出“砰砰”的撞擊聲。看那氣勢,大有張翼德當年長坂坡的味道。
土匪們見好就收,呼哨一聲,剎那散得精光。只留下滿地的死屍,或還留有一口氣,尚在垂死掙扎的無辜的傷者......
這幫土匪是鳳凰山牛太歲的嘍囉,只因官兵與白狼一直鏖戰,牛太歲怕沾染麻煩,很久都不拋頭露面。只是這時日一長,山中糧食短缺,眼看著百十號弟兄要忍飢挨餓,這才下山,去姚莊搜刮一番。可土匪們不知道的是,這姚莊已屢遭官兵,白狼部下洗劫,早已成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便逃得無影無蹤。膽小怕事,要命的,寧可餓死家中,也不願出來和土匪遭遇。
很少會有人能跑贏土匪,除非你有一身本事。若像丁俊山一般,攜驢夾袋,逼退土匪的,實不多見。土匪們也是人,他們敬畏的是勇猛,是無畏,是豪橫。丁俊山夾驢如同兒戲,要是夾起人來,豈不是輕而易舉?土匪們也不傻,這點應該想得通,不然,豈能橋頭徘徊,不追過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