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在世時，給我講過許多事，有些業已淡忘，唯獨對有關測字相字之類，至今記憶猶新。他也經常提醒我，多到外面走動走動，特別是農村。我也謹記在心，一有空閒，時常去鄉下山村轉悠，收穫良多。這是我在一個小山村聽到的一件令人唏噓的事。家中婆媳兩個先後隨人而去，空拋下父子恓惶垂淚，悽苦度日。多年以後，我專門去探訪這個地方，讓人傷感的是，村裡舉家外遷，空蕩蕩已無人跡，昔日的喧鬧，悉歸靜寂塵土......

這個村子，名叫坡兒溝。

深秋的西部鄉村，濛濛細雨稀稀疏疏地下著，枯黃的樹葉被風一刮，呼啦啦懸空飄落，覆蓋在瓦房上路上田間埂上。尕黑望著剛剛扛進窯的洋芋，蹲在窯口發呆。老跛頭披著個爛棉襖，頭戴著草帽，一手拄著鐵鍬，一手提著盛滿水的塑膠水桶，一蹭一滑地去驢圈飲驢。老跛頭是尕黑的父親，真名叫王進賢，只因早年不慎跌下懸崖摔折了腿，便就一直跛著，村鄰們管叫他老跛頭。老跛頭給驢飲完水，見尕黑還蹲著，便沒好氣地說：

“你娘和桂花都上了窪，這毛毛雨不算大，不去地裡，蹲在個窯口乾啥呢？”

尕黑：“這死球東西不是個人種的，去年價錢好，五畝地洋芋才挖了兩三千斤。今年收成好，可價錢下來了，大洋芋三毛，小洋芋一毛，一萬斤洋芋也換不了幾個錢，光把人苦死了。”

老跛頭：“種了就要收，好歹得從土裡刨出來，總比爛在地裡強。”

尕黑懶懶的站起身，也不應承老跛頭，順手戴上草帽，扛了把鋤頭走了。

今年風調雨順，洋芋種得多，一家人在地裡忙乎了大半月，刨了個八九成，要不是老天爺下雨攪和，如今早都入了窯。尕黑來到地頭，媳婦桂花正舉著鋤頭刨得起勁，老孃從土裡面撿到洋芋，搬去上面泥土，投到竹籃，竹籃要滿時再使勁搖一搖，雙手抱起籃子，裝到編織袋中。尕黑扛著鋤頭也不放下，在地埂上踱來踱去。桂花停住不刨，氣昂昂道：“到地裡不幹活，繞來繞去能把洋芋繞出來？”

尕黑：“反正路滑走不了車，一兩天也就能刨乾淨，急個啥？”

桂花：“好，你不急，洋芋刨完了還要掰苞谷，陽坡窪上的苜蓿要割，面也不多了，天色好時要把麥子淘了，拉到集上磨，兒子上了初中，沒幾天就要開學，伴讀做飯要一人去陪著，你倒好，油缸搬到也不急。”

尕黑：“一年三百六十天，我沒閒過一天，這農活越幹越多，苦死累活還是這個熊樣。”

桂花：\"老天爺沒給咱世哈享福命，抱怨也沒用。莊稼人要有莊稼人的樣子。”

尕黑放下鋤頭，坐在鋤把上，掏出香菸點燃，深深吸了一口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也甭吵，這根菸抽完再刨。”桂花不再搭理，一個勁地只管刨。尕黑過足了煙癮，丟了菸蒂抓起鋤頭，嘴裡喊著不太著調的秦腔：“大帳裡轉來了諸葛孔明......”埋頭刨了起來。

尕黑平素幹活不邋遢，要命的是早起間愛賴床，為這事，也不知捱了多少的罵！家裡重活累活都是他一個人幹，所有的不是也是一個人背。尕黑身體壯實，幹活有勁，半垧地刨去了大半。尕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對桂花說：“不早了，去煮飯吧。”

桂花有些氣，反問：“地裡的洋芋不裝嗎？”

尕黑：“明天地場刨完一起裝。”

桂花：“那我先回了，把洋芋堆用杆杆蓋好，免得讓風吹綠。”

尕黑：“曉得。”

桂花丟下鋤頭，順便拔了些蘿蔔，回家煮飯去了。

尕黑與老孃把地裡收拾停當，天色便暗了下來，回到家時天已黑透。

上房裡，老跛頭和孫子雨涵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桂花在廚房叮叮咚咚忙乎著。尕黑拖著一身的疲憊，鑽進自已房間，倒在炕上小憩。尕黑娘抱著柴草雜物去煨炕......

桂花的飯很快上了桌，農家飯不是非常豐盛，最顯本色的是實惠。下飯菜蘿蔔，豆角，炒辣椒，主食臊子手擀麵。尕黑的最愛，就是這臊子面，一頓吃三碗也算平常。睡夢中尕黑聽到桂花在罵：“一進門就橫在炕上，那個不累就你累，飯好了也不曉得吃，還要等人請，填塞完了再去挺屍。”老跛頭趕忙使喚孫子：“快叫你爸吃飯。”雨涵扶著門框朝外，聲音拉得老長，叫喊道：“爸，吃飯——”老人常說，“人乏瞌睡香”，這話一點不假，要不是填這肚子，尕黑真真的不願起來。

雨涵考上了初中，學校在三十里外的集鎮上，學校裡沒有宿舍，得在附近找人家租房住。要命的是還得要人陪讀做飯。這中學近處原本也是有的，只因這些年學生娃少，被撤併到集鎮上。這下可苦了偏遠山村裡的孩子，上學不僅僅是一個人的事，總要抽一人來專門伺候孩子，甚至一家人都得圍著孩子轉。一家人趁著吃飯的間隙說叨起來，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家庭會議吧。

尕黑邊吃邊問雨涵：“幾號報名？”

雨涵：“八月三十，三十一兩天報名。九月一號正式開學。”

尕黑：“今天幾號？”

雨涵：“二十七號。”

尕黑：“還早呢，我以為明天要開學。”

桂花：“早啥哩，轉眼間就到跟前了。”

老跛頭：“房子我託醜娃找好了，一年租費六百。”

醜娃是老跛頭遠房親戚，在集鎮上開著一家中藥鋪子，在鎮上混得孰。

尕黑：“如今上個學真麻煩，將來考上考不上還不一定，可這花費得要一踏踏。”

老跛頭：“娃聰明，這一回咱小學考了第一名，全鄉排名第八名。好好念肯定有出路。要出人頭地就得幹公家的，你看人家繼才，考上大學分配到省城，端上了鐵飯碗，出門坐轎車，進門住樓房，吃香的喝辣的，全家人都風光得很。就連沾親帶故的遠房親戚，臉上也比人體面。”

尕黑娘：“先生說繼才家祖墳好，遲早要出人才，也不知咱家墳塋裡有沒有。”

尕黑：“考上了說有，考不上便說沒有，陰陽先生翻來覆去都會說。”

老跛頭笑道：“肯定有哩，要不娃能考第一名？”

老跛頭敢這麼肯定地說，是有原因的，他與梁山背後的風水先生是摯交，他不止一次地去問過先生，祖墳裡能不能出個人才。風水先生告訴他，窮不過三代，在孫子輩上，應該能出人頭地。先生測得一手好字，為此，老跛頭瞞著一家人給孫子雨涵測過字。他清楚記得，孫子出生的第二天，他沒去放羊，卻是悄悄蹓到梁山背後，找風水先生，因為著急，把個牧羊的牧，寫成了一枚的“枚”。老跛頭很後悔，想重寫，被先生擋住說：“字由心生，不可更改，改了就不靈了。並說：枚字好得很，是個難得的好字，說白了，就是文登榜首的意思。”

尕黑兩碗飯下肚，仍不覺飽，叫桂花再添半碗來，桂花端著碗去了廚房。

尕黑：“大，媽，你兩個誰去鎮上照料雨涵？”

尕黑娘：“讓你大去，你大地裡幹不了，照看孫子總得成。”

老跛頭：“我不會做飯，還是你能行些，看娃娃的都是些女人家。”

桂花端飯進來道：“媽去合適。”

一頓飯的功夫，家庭會議便已開完，尕黑娘當仁不讓地承擔起照料雨涵上學的重任。

當今農村，早已不比當年，隨著計劃生育的持續實施，單親家庭已成主流。農村娃兒出生得越來越少了，學校學生也隨之銳減，一些小學，村學，大都或撤或並，集於大一點的鄉鎮。

學生讀書，因學校離家較遠，不得已只能在學校周邊租房暫住，因之便就有了龐大的陪讀大軍，這些大軍，由家中非主勞力擔任。但也有例外，為了孩子，寧肯拋舍農田，不耕種也要陪讀的單親家庭......

當下計議停當，尕黑不再言語，草草吃完便去睡覺。桂花收拾著碗筷，去廚房洗鍋漱灶了。

三十日一大早，尕黑髮起農用三輪車，米麵油鹽鋪蓋枕頭衣服桌凳，裝滿車筐。雨涵新衣新褲興奮得似貓兒狗兒般竄來竄去。尕黑娘罕見地將過年時穿的新衣服穿上，一下子變年輕十歲。老跛頭怔怔地望著尕黑娘道：“老婆子這身衣服怪好看。”

尕黑娘：“牆要泥打扮，人要衣打扮，你還真以為年輕了，老東西。”

大家上了車，只留老跛頭在家守著，尕黑一腳油門，三輪車“巴噠噠”冒著滾滾濃煙，吃力地爬上陡峭山路，蹣跚著去了。老跛頭看著一家人遠去，心裡頭便有些空蕩蕩，等聽不到車響聲，回屋喝起了罐罐茶。

尕海開車到鎮上，把三輪車停在中街醜娃門前的路邊，醜娃的中藥鋪佔有三間臨街鋪面，雖然是老式磚瓦房，裝飾得還算考究，有點古色古香，特別是那牌匾“醜娃中藥房”幾個大篆字格外顯眼。尕黑在車上提了桶胡麻油，要送給醜娃，以示對醜娃幫忙找房的謝意。尕黑走進藥鋪，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撲鼻而來，醜娃正在往藥櫃裡裝著中藥，尕黑把油桶擱在櫃檯道：“哥，忙哩。”醜娃一見有人來，放下手中活，轉過身道：“嗷，不忙，是尕黑，趕街來了？”

尕黑從車上提個塑膠桶下來道：“給娃報名，這是小桶桶胡麻油，哥留著慢慢吃。”

醜娃趕緊道：“你真個客氣得很，來就來，帶什麼東西。”

尕黑：“娃上學盡要麻煩你哩，小桶桶胡麻油算個啥。”

醜娃：“生分了不是，咱可是親戚，能和外人比？娃考得好，給你爭氣，是上一中，考大學的料。”

尕黑：“考上了，比我強些。”

醜娃：“就要比你強，不如你時，一輩子在地裡刨土。”

醜娃嘴上很是客套，手裡卻不含糊，提過油桶放到裡屋。拿了包香菸遞到尕黑手中道：“拿去抽。”

尕黑：“我有，哥留著招呼客人，這小熊貓挺貴。”

醜娃：“人送的，我又不抽菸，管它小熊貓大熊貓，快裝上。”

尕黑推辭不過，很難為情的把煙裝在兜裡。

尕黑：“哥，麻煩你給房東說說，今日搬進去能成不？”

醜娃：“哥辦事，你放心。街道走出頭，右手道進去第五家，安大鐵門的就是。房東叫佘豪仁，你先把車開到那裡，我給他打個電話就是了。”

尕黑出了藥鋪發起車，街上三三兩兩的人便多了起來。這鎮子逢農曆三，六，九日大集，逢集當日，九灣十八村都來趕集，很是熱鬧。尕黑看著這裡馬路寬闊，房屋高大氣派，人都穿著時興，比鄉里不知強了多少倍，感覺這鎮上都是有錢人。

尕黑車轉入右道，大老遠看見鐵門前一人站著，正是房東佘豪仁。尕黑停住車熄了火，下車問：“老爸，你是老佘嗎？”

佘豪仁：“是，醜娃叫你們來的？”

尕黑：“對著哩。我來看房。”

佘豪仁：“把車開進去，這裡擋道。”

尕黑答應一聲，把三輪車開進院。

尕黑：“佘爸，娃娃今日報名，一些要用的東西先拉過來。”

佘豪仁指著一間小屋道：“就這間，進去看吧。”

桂花率先走過去，推開房門，好大股腐味撲鼻而來。潮溼的地上滿是垃圾，牆角結著蛛網，玻璃窗破了好幾塊，都用紙箱板堵著。一看就知道多年沒有人進出過。桂花嘴裡不說，心裡暗暗罵道：“這房子，比我家豬圈強不到哪裡去。”

尕黑：“佘爸，這房錢是多少？”

佘豪仁：“醜娃面上，一年六百，要是其他人，一年八百，一分不少。”

尕黑：“這房不大，潮溼得很，光線也不大好，房租怕是貴了點。”

佘豪仁：“你去看嘛，這鎮上靠近學校的，哪個不在一千以上。就這房，天天有人問哩。其實我不租倒清閒些。”

桂花，尕黑娘都給尕黑使眼色，叫他不要多說，尕黑知趣，給佘豪仁點根香菸，叫桂花和老孃打掃房間，自已領著雨涵去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