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已過兩日。
當金色的陽光再次散播在這片大地,便拉開了註定不凡的序幕。
這兩日,自北涼各地趕赴而來的世家望族,驍將重臣都已陸續到達瑩都,人流暴漲,一派盛世。
只是不知在這份普天同喜之下正隱藏著多大的驚濤巨浪。
不知道今日王宮之行到底會遭遇何種變局,更不知道朝京王暗中佈局的手段會有多麼瘋狂。
林塵此刻心中忐忑不安,極力深呼吸來安撫心中情緒。
在瑩都城中早已是擁擠不堪的玉石主路上極其緩慢的經過了足足一個時辰,眼看日漸正晌,晉國賓團終於到了碧霞宮的殿前廣場。
此刻,整個碧霞宮裡裡外外早已是巨鼓如陣,飛緞如虹,金甲爍爍,氣派恢宏。
“晉國玲瓏郡主到。”隨著一聲清脆的通報,兩名侍女迎了上來,極為恭敬的行了一禮,然後領路而行。
武英殿內的佈局早已安排妥帖,大殿最正前方是一處高臺,上面有一尊精美的黃金寶座,而寶座後方的四根巨大的玉石柱子上分別雕刻著四隻截然不同的異獸,血盆大口,栩栩如生,任何一個在下面面對它們的人,都會懼意十足。
大殿兩側,是對稱佈置,內側是整整齊齊的多達上百人的青銅食案,玉食珍饈,早已擺滿,此時絕大部分涼國朝臣、名門望族已然落座,反而是離著王座較近,身份地位更高的那幾張案几上反倒目前空無一人。
而在這上百位的青銅食案後面,便是十餘張方桌,同樣對稱佈置在兩側,這便是外國使團本次位置。林塵視線迅速跑了一週,只見也已經基本坐上了人,不過從這些人皆具異域風情的服飾上來看,此次參加的大部分外國使團,主要都是涼國周邊的蠻族,應該只有越、趙和晉三國質子在場,也算是代表大祟正統,稍微撐了撐門面。
晉國賓團在四面八方的貪婪目光中坐了下來,全場的涼國紈絝從晉國的這位國色天香踏入武英殿的那一刻起,就如餓狼般盯著雪貞,更有甚者,若不是晉國郡主身旁那位橫眉冷對的少年貼身護衛,只怕早就在路過其身旁時伸手揩油了。
“久聞玲瓏郡主之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雪貞等人剛一落座,只聽一旁便傳來一句輕語,循聲看去,原來是鄰座的一位英朗少年。
雪貞已猜到了其身份,本就極為知禮,此時異國他鄉,更不能丟份,於是嫣然一笑,起身回禮道:“想必是趙國世子吧,這廂有禮了。”
趙國世子一看她笑臉相迎,身子一探,幾乎就要湊到桌上,只是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更迅捷的人影一閃搶在他身前提前坐了下來。
雪貞噗嗤一笑,如綻開的白色玫瑰,迷人又不失清純。
那趙國世子冷哼一聲,倒是頗為知趣,惡狠狠的瞪了林塵一眼,便自覺的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
“邙山學宮司空宮主到。”又一聲響亮的通報傳來。
林塵霍的面色一變,視線便向武英殿正門看去。
而此時殿內原本喧譁的氣氛瞬間變得安靜,所有人都與林塵一樣,對這位邙山學宮的宮主極為好奇,畢竟,邙山學宮極少現身朝堂,且向來深居極北,這也讓包括一眾北涼朝臣在內的所有人幾乎很難見到這位當今大祟第五武聖,北涼第二高手司空榮毓。
所以司空榮毓能來瑩都參加此次女帝的登基大典,還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便在此時,一個穿著墨綠色布袍的鶴髮老者出現在了眾人眼中,這老者清瘦幹練,目光炯炯,雖無任何言辭,卻已令在場之人無不對其超然氣場而肅敬。
全場之人目視著司空榮毓落座後,正要繼續暢談,又是一宣告快響亮的通報聲傳來:“朝京王到。”
此言一落地,武英殿內瞬間變如沸騰了一般。
朝京王在朝中向來便有極高威望,是目前元氏的精神支柱,然而他三年來重疾在身,從不臨朝,北涼朝堂的所有大臣幾乎都認為他再也下不了床了,沒想到今日,他竟然還能自己親臨,這確實是讓北涼朝臣極為震驚。
林塵卻是沒有絲毫驚訝,不自覺的冷哼一聲,面露些許鄙夷。
“林公子,你怎麼了?”雪貞看到了林塵此刻微妙的變化,極為關心。
林塵努力一笑,輕聲道:“沒事,只是想到了一些煩心之事。”轉念一想,又對雪貞頗為嚴重的囑咐道:“今日只怕不會風平浪靜,若有危局出現,你一定要及早走,不要管我。”
雪貞不知林塵為何突然說的如此悲愴,想要細問,卻只見他已轉過頭去,專心的盯著入口之處,便在不再多問。
此時,只見四個彪形大漢抬著竹轎穩穩的走了進來,竹轎上坐著一位昏昏沉沉的老人,他身形佝僂,四目緊閉,全然沒有融入此刻武英殿內的一點氣氛。
殿內的喧譁聲頓時少了一大半,可能是這般模樣的老王爺,來與不來,或許對他們而言,是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
林塵卻是全程目不暇接的盯著朝京王落了座,顫顫巍巍的倚靠在座上坐住後,小王爺才與其相鄰而坐,只是,在老王爺背後的座位上,那個自進門後便一直不離寸步的黑袍之人也同時坐下了。
林塵自然記得此人便是當晚王府地宮中的那個黑袍人,只是不知此人到底是何身份,能讓朝京王如此看重卻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此時環顧武英殿,幾乎已經座無虛席,偌大的殿內,除了女帝的王座外,就只剩下離王座最近的那個案几上至今無人到場了。
也不知此座為何人所設,地位絕對極為尊崇。只是不知為何,竟然至今缺席。
此時晷針正中,只聽殿外廣場巨鼓震震,鐘樂齊奏。
“女帝駕到。眾臣起迎!
女帝!
這個帶著無盡傳言,令天下側目的奇女子,終於要露面了!
林塵心中竟不自覺的有些激動難當。
“女帝萬福金安!”
幾乎就在同時,武英殿內山呼海嘯,聲震如雷,在場所有的涼國貴胄朝臣,除了昏昏不爭的朝京王,全部都整齊劃一的出座跪拜,場面極其壯觀恢宏,讓人從此刻開始便已深陷在女帝恐怖的威壓之下。
就在這此起彼伏的呼嘯聲中,一代女帝慕容青祠英姿颯颯,大步流星,步入了武英殿正門,身後是六名精美侍女,謹小慎微的拖著長達三丈的霞帔拖尾,而在她身側,則是一書生模樣的冷峻男子,正是九天歌。
只見女帝頭戴金玉盤龍冠,身著赤紅鎏金裙,玉腿如夢,身姿傲人,抬手挪步間盡是風情,直叫人血脈噴張。然而,她的臉卻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美,絲毫沒有任何烈焰紅唇,情眉欲目的魅俗,竟反而是精緻婉約的純情脫俗,如夢如幻,不可方物,從某些方面來說,竟有一絲雪貞的溫婉與柔美,只是,女帝高居雲海閣大祟絕色榜第二位,其五官之精美絕倫,畢竟是更加無與倫比。如此天人之資,包裹在那睥睨天下的絕對威勢下,更有一種獨特的曠世之美。
林塵不知不覺,竟有些痴了,心中已完全拜倒折服。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山呼海嘯一般的恭迎聲終於漸漸停息下來,耳邊傳來雪貞微微感慨的輕輕呢喃:“慕容女帝顏姿無雙,無愧傳奇之名。”
林塵也從震撼中斂迴心神,只是此刻他突然覺的女帝的容姿竟彷彿有些似曾相識,不過轉念想,或許是自己心中心心念念許久的緣故所至,赧然間不禁一笑,便不再多想。
“眾卿平身。”隨著女帝一聲平淡卻極具權威的旨令傳遍武英殿每個角落,所有人起身入座,武英殿內的氣氛也變得異常的肅穆與莊嚴。
此時只見一群穿著百色混獸袍,頭戴猙獰面具的赤足薩滿成一陣極其古怪的隊形緩緩入場,在詭異而綿密的古樂中跳擺著極富北涼古老傳統的舞步,行至大殿中央時,這群薩滿驟然向內一合,再散開時,只見為首一人手中已捧有一道金燦燦的帛書,雙手捧在頭頂,面帝而跪拜。
此時一直立於女帝至尊之座右側的一位面向莊嚴的蒼髯老者緩步上前,穩穩將帛書拾起,緩緩將其展開,然後用盡他此刻最大的胸腔之力,桀然念道:“祟天已死,寰宇當興,慕容女帝,至德配天,化及草木,陳嫡感佑,玄滌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袛,天命所歸,遂於暨日,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吾皇萬歲!”
頓時,整座武英殿內頓時又是山呼海嘯一般的沸騰,無數的北涼老臣感動涕零,為此刻只屬於北涼的無上榮光而激動萬分,更為他們自己為之奮鬥終生的這個國家而自豪。
這時一位典雅大方的婢女托盤進上殿來,在御階前跪下,手上托盤高舉過頭,上面端端是一隻鑲著七色寶石的金壺,壺前擺著三隻形制相同的酒杯。
“取上來。”女帝端坐在龍椅之上,目光落在侍女手上,令道。
自她身後的屏風後一聲輕諾傳來,緊接著便是一位身著繡紋白錦的老婦模樣之人緩緩走出,這老婦人遠遠看去慈眉善目,端莊有禮,正是服侍了女帝多年的貼身嬤嬤“玲花婆婆”。
然而,此刻的林塵卻是突然呼吸急促,心中一陣陰寒閃過,只感覺如芒在背。
因為眼前的這位玲花婆婆的模樣,赫然便是當夜在朝京王府地宮中,在那天蠶淚的藥液中的那一老一少兩位藥人之一!
而在此刻,另一位女童的樣貌,林塵也終於記了起來,那女童的五官姿色,竟儼然與女帝有七八分神似!
如此看來,這一老一少的二人,被苦心孤詣,不惜代價的分別按照玲花婆婆和女帝的模樣來易容,必是為今日的登基大典所用,只是,朝京王機關算盡,隱忍數年,在今日這放手一搏中到底是佈下瞭如何的手段,又為何又要易容出一個極似女帝的女童呢?這其中到底是有何佈局嗎?
此時玲花婆婆已經將三隻酒杯斟滿,並親自接過托盤,拾級而上,走到了女帝身邊。
只是女帝並未做出什麼反應,卻是九天歌迎了上去,依然是那般冷漠,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情感。
九天歌在玲花婆婆的手中的三隻酒杯中,注視良久後,拾起了中間一杯,只是他沒有遞給女帝,反倒是將酒杯遞迴給了玲花婆婆。
玲花婆婆沒有絲毫意外,極為連貫的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九天歌微微停了片刻,從剩下的兩倍中,又隨便挑起一杯,舉杯而飲。最後,將剩下的一杯酒恭敬的交予女帝。
女帝起身,伸出蔥蔥葇荑,接過了酒杯,然後面向群臣,朗朗聲道:“諸君皆我大涼肱骨,今日得遇諸君扶持,乃青祠無上榮光,諸君,請共飲此杯!”
這一刻,氣氛已經拉到了頂點,女帝的無上神顏更是在這武英殿的萬千涼臣的注視下如九天之星河,又如夜盡之月暉,璀璨而耀眼。
數位鬢髮斑白的老臣早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然而就在此天人同慶之時,卻突然在聲浪中傳出一聲極為尖銳而憤慨的厲喝聲:“竊國妖女,禍世之源,無德無情,泯天滅明,人神共憤!”
此言一出,眾人幾乎不然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此等場合下,居然有人敢公然挑戰女帝的權威,不,已經不是挑戰權威的問題了,簡直是直觸女帝逆鱗的必死之舉。
全場頓時如揚湯止沸,立時鴉雀無聲,殺意凌冽。
林塵雖然已早有心裡準備,但在此種場面下心中仍然一沉: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只見此時,在眾臣群眾緩緩走出一人,此人高挑英武,線條硬朗,一身金甲戎裝,眉宇間殺氣騰騰。
“慕容焌,你什麼意思!我看你是在外面駐邊駐傻了,這是什麼場合,哪輪到你在此胡言亂語!”眼看到這人樣子,一個蒼白 老者便揚聲大喝,試圖將這後輩的叛逆之言就此止住。
然而此言剛完,卻只聽從大殿另一個方向,傳來一聲冷哼,道:“右相大人,慕容焌將軍身為慕容氏後輩,都能看清事實,秉持天道。怎麼,你年過古稀,卻如此昏聵無知,迷途不返嗎?”
說話之人顯然身份略為顯貴,右相面色雖憤怒已極,但是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林塵視線不禁看向御前,只見女帝此時面色毫無變化,目光深沉的看著殿內突然發生的意外狀況,反倒是原本麻木的九天歌,此時眼中怒火熊熊,若不是女帝示意勿動,他直怕早就舉起屠刀了。
“南天大王,此話何意,今日你若是不把話說明白了,莫說是女帝饒你不得,就是我手下十萬百戰穿甲軍的兄弟也絕對饒不了你。”此時坐在最前排的一位相貌偉岸的中年將領起身說道。
林塵心中冷哼,此人雖然名義上是在給南天大王施壓,實則是明確來為南天大王保駕護航,讓他將話說完的,此時,若還有人妄圖阻攔南天大王說話,反倒是顯得不通情理,做賊心虛了。
林塵心中不禁為御座上那位美麗女子捏了把汗,沒想到朝京王私下串聯了這麼多內外朝臣,軍方將領,不知道他在後面還有什麼更加險惡的手段。
南天大王獵身而出,聲音極其洪亮有力,道:“一個為一己私願,便肆意殘殺本族晚輩的蛇蠍毒婦,怎麼有能冠冕堂皇的據此高位,統領千萬萬涼族兒郎!”
“一派胡言!”此言一出,又有幾位滿臉怒意的大臣拍案而起,怒斥南天大王等人。
此時一聲輕蔑的笑聲傳來,沒有絲毫的波瀾與不忿:“本以為南天大王會有什麼高論,不想竟將此謠傳奉為盛典,本座極為痛心,我大涼的一方樑柱竟是如此又蠢又稚。”
南天大王頓時萎靡下去,縱使此前他已經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也想好了現場會面臨的一切盛壓與暴怒,但當真正直面來自女帝的權威時,他還是身不由己的有些慌亂,嘴上也隨之有些磕絆:“絕...絕...絕非謠傳。”
“如何不是謠傳,世子身死趙地,僅憑一些子虛烏有的說辭,就想把罪責強加到陛下身下,陛下所言聖明,我看你真是又蠢又稚。”右相眼看南天大王等人有些愕然,立時暴起反擊,其餘一眾大臣也緊隨其後,頓時,場面上變得一邊倒,支援女帝的聲音此起彼伏。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蒼老而深邃的聲音輕輕飄起,彷彿根本沒有用力,但卻如有魔力般準確的飄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內:“朝京王世子之死卻為女帝所為。”
全場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心中泛起陰霾,目光齊刷刷的看向右側第二張案几。
司空榮毓!
世人皆知,邙山學宮向來不涉廟堂,任何一方朝堂勢力也很難對其形成較大的影響力,因此理論上,邙山學宮的意見應該是最為中立的。同時,司空榮毓本人,仙風道骨,修為高絕,已是北涼乃至整改世間的宗師巨擘,功名利益對其來說,當為縹緲浮塵。
所以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在所有涼國臣民們心中的分量,是覺得值得掂量掂量的。
縱使是一直處亂不驚的女帝,也在那一瞬間,眉心微鎖,閃過一絲疑惑,只是這種變化轉瞬即逝,便又恢復了其象徵性的大氣從容。
在全場的注視下,司空榮毓緩緩起身,抬手輕撫自己蒼白的長鬚,一聲輕嘆,微帶痛惜之色道:“半年之前,老夫收到來自瑩都的來信,信上說,希望老夫安排邙山學宮之人,往返趙地,辦一點事情。邙山學宮自古不做朝堂鷹犬,所以老夫對此是絕不同意的。然而此時,信使拿出了此物。”說話間,司空榮毓手上已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嵌著鷹眼形紅寶石的純金短刀。
“這...這不是...女帝的轉魄刀嗎?”幾個大臣在私下輕聲嘀咕。
“來使勸說,此事乃是女帝陛下相托,並明言此次行事絕非朝堂紛爭,而是為我大涼百姓謀福祉的大善之舉。”司空榮毓言及此處,面色突然悲愴,聲音也變得有些激動,轉聲道:“所以老夫為民族大義答應了她的要求,可千思萬想,竟最終釀成彌天大禍,老夫斷然沒想到,我邙山學宮竟被當成了謀刺北涼王世子的利刃!老夫...深知已鑄成彌天大錯,無可挽回,如今,只能在此將次惡行揭露於眾,悲乎哀哉!”
全場雅雀無聲,有大一部分人,已在此刻對原本敬仰的女帝產生了動搖。縱然也還有很多支援女帝之人心中不服,但這來自邙山學宮宮主的指證確實是過於鑿鑿,無力反駁。
此刻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看向了女帝,不知在那張此刻看來依舊淡然卻彷彿又平添了一絲悽美的容顏後,會是怎麼樣的應對。
沉吟片刻,女帝並未直接回應司空榮毓,直接將其無視,反倒是秀眉一挑,視線便落到了左側的第一章案几上,那個此刻仍舊在閉目養神,彷彿這周遭的一切都與其無關一般的昏昏老叟身上,嫣然一笑道:“老王爺費盡心機,機關算盡,到了此時,不打算說幾句嗎?”